我听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如果每家有家谱,那也一定是由家族里最有钱的人口口相传下来的。
我从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只要我爸一从外面回来,我就先躲起来,如果不在做作业, 即使正好中途休息也要赶紧回去做作业,如果出来不管说了什么做什么,肯定都要被骂,而且骂的很凶,有次被摔拖鞋家里玻璃门都摔碎了。
我妈吓得赶紧跑去隔壁请来邻居劝架来拉住我爸,可是我爸说:“我在管教我的儿子,你们(外人)来管什么?”就好比国家政权镇压百姓,一方说:“这是我国内政,绝不允许国际势力干涉我国内政。”
义正言辞。可是后来,我还发现,我爸每次外面回来,不仅骂我也骂我妈。久而久之,我也纳闷,我爸哪来那么大的无明业火?
我妈告诉我,我小姨家在装修,也就是我爸的妹妹刚买了豪宅,把我爸叫去监工,可是监工倒好,对工人的火没处发泄,回家每次都是一顿倾泻。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小姨家的事情,都是爸爸去解决?”我妈说:“那是因为她是你爸的亲妹妹,你爸人好,把她们家的事都当成我们自己家的。”
果然,我发现,每次逢年过节家族聚会,爸爸的哥哥一家四口会坐一起,爸爸的姐姐一家四口会坐一起,但是唯独我们家,总是我和妈妈坐在一起,爸爸永远是和我们分散开来坐。
我问妈妈:“爸爸为什么每次都不是和我们坐在一起?”妈妈说:“因为这是个大家庭,你爸爸人好,要照顾大家庭。”
接着,我发现,我妈回家就又被爸爸大训了一顿。爸爸说:”不要跟小孩子讲什么家族家庭关系的事,挑拨离间。”我妈当时也年轻:“说我没有啊,哪来的挑拨离间!”于是就又大吵了起来。
我也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的大吵,反正每次都是这样。刚开始,我还很怕他们总是这样大吵怕他们会离婚,后来,我连离婚也懒得怕了。反正他们还是会吵,我就躲到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听不到他们大吵的地方。
我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的地方,那就是我小姨家,也就是我爸爸的亲妹妹。
小姨一家经商,家境优越,她家有个特别大的挂壁式电视,我家哪有啊,我太喜欢了,反正在自己家看小电视还一定会被我爸骂,在小姨家没人管我。
所以整个暑假,我都早起晚归,坐五站公交去,晚上坐五站公交回。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看电视看看音乐频道听听MV,我觉得没人骂我,也不用担心会被骂的日子真好,我太羡慕我的表弟了,也就是我爸妹妹的儿子,表弟说:“哥哥,我看电视,他们都不管我的。”
我当时真的觉得小姨家就是天堂,比天堂还美好。
因为小姨家经商家境优越,奶奶也每天去她家给她烧菜做饭,还有大家族里各路亲戚,回国都喜欢住小姨家。因为家里房子大啊,吃的好啊,人都喜欢往富裕的地方去,这是人类的本性。
而且晚上小姨在家,还会给我讲些经商策略,我听得可津津有味了。小姨说:“社会上你要学会利用别人,怎么利用呢?比方说给别人一点小恩小惠,让别人心甘情愿地为你打工,这就是用人。那些工人的命和我们的不一样。”小姨夫也说:“你要学会利用别人,把身边每个人都利用起来,让别人都帮你赚钱。这样你自己就躺着也赚钱了。”
我感觉我还差得很远。看着小姨和小姨夫躺在安静的大客厅,翘着脚看着挂壁电视,我心想:要是回家后我们家也这样风平浪静就好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夜幕将至,晚上坐了五站公交回家,果不其然我爸和我妈又在吵架,我也习惯了。我妈说:“为什么你每次帮你妹家新豪宅装修都要和我发脾气?”我爸说:“你懂什么,你知道我妹有多忙吗,你知道她心理压力有多大吗?”
我刚从小姨家回来,犹如瞬间从天堂掉回地狱,纸醉金迷顷刻散去,留下眼前只是一幕狼狈不堪的现实。
她们家还风平浪静,我们家却每天吵得分崩离析爸妈快离婚了。小姨一个电话给我爸,我爸就又是一顿操作,回家又是大发脾气,日复一日,如此循环。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暴风雨什么时候会结束。
她们家对比我们家,就好似天庭与人间,天庭的人跺跺脚,人间就要电闪雷鸣,天崩地裂,百姓生灵涂炭。
听说小姨家的生意扩张,盖新厂房需要征地,我爸好歹是个县城里的秘书,就让我爸去打探关系。这次成功地征了四亩土地,小姨家很高兴,龙庭大悦,于是我发现我们家鞋柜里我爸多了好几双铮铮发亮的新皮鞋;后来就又成功地征了十亩,龙庭又大赏我爸,我们家衣柜里又多了几件意大利名牌大衣。
我爸很开心。这几天居然没有骂我也没有和我妈吵架,我爸说“你看看小姨对我多好,这些衣服鞋子都是小姨从国外买给我的,我自己哪里会舍得买这些。”
我回头看了一眼躲在房间里扎针的我妈,我妈有糖尿病,一边自己扎针还一边默默擦眼泪。我妈经常跟我说:“要理解你爸,你爸是个好人。总为别人着想,却常常忘了自己。”
于是从此以后,我就觉得意大利来的大衣很值钱,反正我家肯定买不起;真皮的皮鞋也很值钱,至于十几亩地到底值多少钱,我倒觉得没值多少,肯定没有挂壁电视好。
有一次,小姨夫在家庭酒席上喝了酒,对我说:“我们家你表弟要去英国上高中。听说你梦想去美国,姨夫支持你。你好好努力。”说话间,又大口闷了一壶酒。
什么?!我可以去美国??我在做梦吧。我反正不信我可以去美国,我们家哪有这个条件,我只是想哪天回家我爸妈不在吵架就好。但是,美国确实是我的梦想,我只敢自己一个人默默努力,整个大学期间我都泡在图书馆自学英语,看着表弟身边都是留英同学们,上国际班居然还能天天有外教上课,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我只拥有一片学英语的沙漠,我一个人,和一个图书馆的空位子。
我的努力坚持居然有效果。几经周折后,快毕业时我收到了美国大学的offer。 (详情见:你出国你就了不起阿)
我从不敢主动问姨夫,一天姨夫主动问我:“去美国一年要多少钱?”我早已做了各种功课,我为这一刻准备了太久了。我说,刚见了一个表弟留美回来的同学,他刚从美国回来,他说一年最省要三十万。
姨夫还是翘着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坐在那里没动也没有回我,我当然我也不敢说一个字。
后来,我坐上了去纽约的飞机。我妈说,叫我放心,她已经找遍了她能找的所有人,外公外婆借给她三十万,我妈的弟弟我舅舅背着他老婆把他的私房钱都拿出来借给我妈十万,我妈还有个同事关系要好,我妈向她也借了十万。
我等于说是背着一身债去的美国,没有债也有这些当时能信任我的人眼里满满的希望。我怎么能不努力,怎么能辜负这些人对我的期望呢?
但是很快家书传来。到了纽约为了省钱我选择住远方表亲家,表亲家的媳妇对我很不屑,她说:“你爸卖了房子,供你留学,你还这样子不努力?没钱你就别出国。”
我爸没卖房啊,我也没敢想出国留学啊,我出国纯粹是阴差阳错,一天我的富豪姨夫喝了酒说要支持我出国,我才自己默默努力,没想到最后我妈借钱居然真的让我出了国,我也没不努力啊。
我爸对于我出国一直是表面不说,但是心理排斥,因为经济压力太大压垮他了。我妈虽然嘴上说支持我,但是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最后精神上支持我的,如果还有一根救命稻草,我说是梦想,你信吗?
接着家书又传来。我的恶名又传出,我远在法国的大姨都知道了:“这孩子吵着要出国读研,害得他爸把房子都要卖了,你再看看小姨的孩子(我表弟),他高中就去英国上高中,又乖又努力又会省钱,真懂事。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
要不是电话里亲耳听到她们这么讲,我都不相信讲这些话的和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是同一个人。
出国留学对我而言,其实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从此我也不敢提及我表弟了,因为无论我说什么,她们的电话热线里就会变成“这孩子妒忌心重,看着别人(我表弟)有,他也要,太自私了。”
所以说,我到现在也不喜欢说我是留学生,我知道我不配。在世俗的眼里,留学生就等于富二代,无论是相亲场合还是同学聚会,都会被贴上这样的标签。我不去同学聚会。
在家族里,我也不敢说话。因为我一说话就变成了一个众叛亲离,嫉妒别人又自私又不顾父母家境,别人要什么我也吵着要什么的人。我一想到要做这么一个人真的是很心累。我也不去家族聚会。
我爸对我的教诲我记得:“孩子,你要记得感恩,别人对你的好你要放心里不能忘了别人,你妈身体不好,关键时刻只有你小姨会帮我…”说着说着,我爸还擦了擦眼泪。
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意大利的大衣很贵,真皮的皮鞋我们买不起。在这些大件面前,十几亩土地和豪宅的装修人工费根本不值得一提。当天庭的达官贵族们正在海上的奢侈品专柜,修三十几万一块的手表,在萎靡不振的股市上一掷千金四千万时,对于小小的我而言,人间烟火中的四十万的梦想来得太沉重。
我只想离人远一点,一个人静静地。回家没有听到争吵,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做一只努力扇动翅膀的蝴蝶,勇敢地飞向大海。
永远不要活在别人的口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