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几个同学去箬坑看看。因了我的一句想去流源走走,丰哥开车带我们去流源转转。
出箬坑村不远,途经一棵苦槠树,古木参天。二十多年前,徒步二十华里上学的我们,走得脚乏了,定会坐在树根下的石块上,放下书包、咸菜缸子,同学之间打闹一番。枝繁叶茂依旧,虬枝峥嵘亦如往昔,只是我们的青葱不在。
巧合的是我们仨都跟流源有渊源。洁的整个小学时代,都跟随着在此教书的父母,丰哥和晓东承包了水库养鱼,我更是一毕业就分配至此穷乡僻壤。
车子过潘村,左拐进入盘山公路,每一道弯都是那样熟悉。洁回忆,当年的泥巴路上,爸爸骑着自行车,后座上驮着妈妈,前面的横杆上坐着她,一路下坡,颠的屁股疼,途中得歇好几回,父母一路连哄带骗。
九九年,师范毕业,年仅十九岁的我,老父亲为我挑着被褥等行李,如同三年前送我去师范一样,把我带到了这个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把我交到了他的老友文斌叔手里。一洁净的院落,花圃里的植物葱葱茏茏,打量之际,一大黄狗“嗖”的冲到院子门口,狂吠起来,吓得我赶紧躲到父亲身后。一男子出得家门,走进院子,见是父亲,喜得不得了。一句“这是家人,乱吼什么”,狗立刻识相又委屈地闭嘴,趴在角落里。迎进家门,泡茶拿点心,和父亲拉拉杂杂地闲聊,婶子在厨房里忙碌着,两大碗鸡蛋煮面摆在我们面前,饥肠辘辘的我毫不客气地吃完了。
车子一路蜿蜒盘旋,阳光照到的山坡灿然一片,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阴沉。山是绿的,杂有黄色的、红色的树,树红树碧高低影。转过一道弯,山洼里一片油茶林,雪白的油茶花点缀其间,万点白蝶栖树冠,千只素羽落枝丛。路旁茶园里的小路,依稀记得当年都曾抄过近道。一路的上岭,推自行车,恨不得把自行车扔了,下岭时,风在耳边吼,双手紧握刹车,害怕一不留神就滚入丛林。骑到平路时,双手震的麻酥酥。
途中遇见山上干活的人,阔别多年,我自是不认得,只听得丰哥和他们招呼。一段下坡过后,进的得村子,村口的茶叶地里,一溜几棵银杏树,叶儿金黄,怕是不久这些小扇子都要碾落为尘,只有茶树绿的深沉。
马路右边的房子悉数拆完,只剩下一块块平整的地基,杂草丛生,只剩下一截截依山而建的石坝,只有一块块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青光,向人们诉说着村民的不易。1986年,为了响应兴修水利大计,村民们搬离了原本平坦的村子,眼见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被水淹没,沉于库底。在半山腰夯地垒坝,重新建造自己的家园。孰料,二十年后,山体开裂,地质灾害这一天祸,再次逼得村民们整体搬迁,安家于箬坑村。只是山场、茶园、油茶林等生产资料无法搬迁,村民们又只得在离裂缝远的地方,筑起平房,农忙时节居住,省得每天几十里路的来回奔波。
往前走,记得这是当年学生王海燕的家,她家开一爿小店,生活用品多半从他家购得。再往上一点就是学校了。入得校门,是一小四合院,正对大门是一排教学楼,右手边是高高的石畔,围墙围着。围墙中央的空地上竖着一根旗杆,红旗总是迎风招展,风里飒飒作响。左手边是教师房间。当年我就住在最左边的一个套间,外间做饭吃饭,接待来人,内间是卧室。夜晚,坐在昏黄的灯下,备课批作业,写信看书,一针一线地打毛衣,编织着我的爱情大厦,终究抵不过时空的距离,轰然倒塌。如今物非人非,只余下残砖瓦砾。
教室里孩子们的朗朗书声回荡在耳边,教鞭打手的啪啪声也依旧在耳畔徘徊,孩子们总爱嘲笑我这个不会打乒乓球的外来老师,课后却又悉心教导我如何接发球、推挡、扣杀。每天早上,孩子们拎上盖着毛巾的竹篮,篮内摆放着两碗母亲炒好的菜,多半会是辣椒炒腊肉、鸡蛋之类。房间里的玻璃瓶里,总能插上孩子们摘来的野花,四时不同。栀子花芳香浓郁,不久就会生出白根;野菊秀气明艳;野百合卷曲着花瓣儿,圣洁高雅……枯水季,孩子们带着我去水库边捡贝壳,第一次看到手掌大小的贝壳;雨水充盈时节,带上自制的鱼竿,坐于岸边垂钓;大坝上,高举双手,迎风而立,尽情高呼,任凭回声在山间涤荡。
开水烫伤脚后,热心的村民送来膏药;舞龙灯时,二兵抱着来学校玩的外甥女四处追赶长龙,灯光下,小丫头头上的蝴蝶发夹上下颤动;腊月,宰杀年猪,吃遍了每一个学生家的杀猪饭;正月,家家都会宴请老师,当年只觉得天天去不同的学生家吃饭,于不同的人打交道,不胜其烦,如今发觉那是多么难能可贵;学校旁边的秋好姐家,宛如我的私人厨房,一烧好菜就会打发他家小儿子喊我去吃,秋好姐一家可是嗜辣如命,炒青菜都得撒上一把碎辣椒;小呆一行人送我回汪村,二兵教我做菜,二兵的妻子陪着我度过了艰涩的日子……日子的页码,陡然间一页一页于我眼前翻过。
一路前行,不远就是文斌叔家。叫嚣不停的大黄狗,对我亲密无比,俨然成了我的小跟班,趴在教室里听我上课,卧在操场上晒太阳。周末不回家的日子,总是吃住在文斌叔家,跟着爬过高山采茶叶。上班期间,做了好吃的,也总会差人喊我去吃。冬日里偎在火桶里,看看小说,打打扑克。见证了云飞哥和采茶女小蔡的爱情,那个黑黝黝的湖北女子特爱吃土豆,也看到伦坑小伙子娶走了霞姐。
很想下车,去荒凉的屋基地上走走,轻触一下门槛石,兴许我还能听得到吱呀的开门声,文斌叔亲切地说来了;婶子坐在太阳下,从笸箩里取出布块,做针线活;霞姐在屋后的水池里刷刷地洗衣服;云飞哥和小蔡在院落里逗弄大黄。终究是没敢下车,只是让丰哥开的慢一点,哽咽中多看了几眼。
一年后,调离流源小学,三年后考至县城,再也没去过流源。总是和爸爸聊天,说要和他一起去看看文斌叔,却一直未能成行。此后数年,只是在我的婚礼上,母亲的葬礼上,见到了文斌叔,受到了他的祝福和安慰。后来,相继收到婶子和文斌叔离世的消息,心里难受的要命。工作、孩子的羁绊,甚至最后一程也没能去送送,愧对文斌叔,愧对他的慈爱。
车子行至一平房处,洁说这是同学李学良家。门口的秋菊正艳,万寿菊橙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明黄色的球菊傲然立于暖阳下。珊瑚樱的果子,顾名思义如同一颗颗橙色的珊瑚球儿。门口的油茶林里,山野茫茫藏雅枝,茶花点点吐清香。
路右侧的水沟里铺满了落叶,灰褐色的落叶卷曲着,浅棕色的松针杂乱无章的立于期间。左侧的枫树叶红的似火,绿的青翠,黄的明亮,最为奇特的是一片叶子多种颜色杂糅一起,怎是一个美字了得。
堤坝上老绿色的茶树,绿色的杂草,红褐色的藔草,浅绿色的小草,黄褐色的土层,深蓝色的湖水,苍翠的青山,湛蓝的天空,这么多事物,恰到好处地组合一起,这么多色彩,过度自然。
身后的空地上,摊晒着刚刚采摘下的油茶果,红色、褐色的果儿密密麻麻,三四条裂缝处看得见里面黑黝黝的籽儿。门前的爷爷奶奶在一粒一粒地剥茶籽。打听得知,秋好姐外出打工了,云飞哥进山干活了,许是采摘油茶果吧。今天是见不着云飞哥了,而今,他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也不知道过得怎样。湖北女子小蔡不知所踪,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水库里有船在划过,丰哥说应该是晓东,遂生起了泛舟湖上的诗意。一阵辛苦,抵得岸边,只有船在晃悠,晓东却已不知去向。环顾四周,一人一狗,已是站于我们刚刚下来的路口。我们看着他走小路下来岸边,他看得我们的车子从大路上去了。
晓东和狗很快下得岸边,狗体型硕大,浑身湿漉漉,晓东瘦削却精气神十足。众人上船,狗也要凑热闹,无奈被主人赶走。船在水面前行,激起一长溜水花。阳光从山顶泻下来,撒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金光闪闪。青山绿水黄金带,晓东的几个养鱼的池子里,还有工人在喂食。丰哥忆起当年养鱼的经历,摇头苦笑,辛辛苦苦养大的鱼儿,一场洪水泛滥,血本无归,无奈退出,晓东依旧坚持了这么多年。
远处的水上,几只白鹅悠然自得,蓝天上一群白天鹅变换着阵型,展翅高飞。晓东说,每年都会有天鹅来此小住上一阵,这儿是它们南行路上的驿站。美景在眼前,好友相伴,人生幸事,可我心里就是涩涩的,眼里湿湿的,想要嚎啕大哭,却又无法放声。斯人已逝,我只能空怀悼念。
微波荡漾里,秋风徐来,撩起一捧水,扬起一束白练。下午四点多了,寒意阵阵,尽管穿着羽绒马甲,我还是抵挡不住。回得岸上,双手冰冷,迅速裹上了大衣。
返程路上,载了两个干活的村民,坐我身旁的阿姨生怕她的衣服弄脏了我的大衣,不顾我的阻挠,脱下自己的外衣。当年,也许我都见过他们,只是经年的岁月,都识不得彼此了。
日暮苍山远,感谢友人的陪伴,此生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