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琉华 - 草稿

文/秦绪开

      长空寥阔,霜林风瑟,山岩崚嶒,星河欲堕,半壁素月,茕影天低,似大有深意,斜倚西天,而月光清冷,昏黄似一抹寓意,照在时光底里定林寺的琉瓦上,冷溅光华……

      地处海岱之间的莒城,为远古东夷土著先民之重要文化中心,曾是三代莒国的都城,至今莒文化与齐文化、鲁文化并峙三分、驰名国壤。据说立于城上,遮眼西望,佛来、飞来、浮来三峰,拔矗若浮,故号浮来山。三峰鼎足,拱围相连若卧龙,蜷首突脊,山不高而势韵苍然,时风驻山巅,碧天连云,松竹声和,溪流潺湲,又颇具清雅灵秀之气。三山圈连,惟东南阔豁大隙,纳日迎海,能握灵气而蕴壤泉,灵泉能萦千丈根,故能胎孕天下银杏第一树。树冠阔大若遮,垂荫几盈亩,阳光斑驳,若罅隙漏金、铸影画龙。立于其下,若净水凉沁,能清明灵台,使人倏觉树叶无风自动、纹理天地,而远望若绿云氤氲,明灭恍然。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四千年时光纹理的刻画,这棵高大茂密垒叠的沧桑底里,仍泛举着生命的盎然,时光埃昏的烟云中,总有历史的碎屑影影绰绰。春秋时,鲁隐公与莒子在此树下会盟,眼望鲁隐公的车驾辚辚而去,立于城头的莒子,回首望一眼东向的海天茫茫,掠过鲁隐公的幡纛,他的眼光如云破光射,是否想在西方那片辽阔的每一寸江川大地上停翥呢?莒国虽小,而国祚绵长,望一眼长天的风云际会,他的目光掠过齐鲁大地,向着西方那片苍茫丈量,他的目光抚视每一寸土地,他的呼吸嘘动每一片草叶,他觉得热血澎湃,他觉得他的血液正向着西方激湧,他的双手向着西方俯压……突然,他抚了一下心胸,他觉得他的心跳震盲了他的视听,也震盲了这片天地……

      而鲁隐公坐在大纛的阴影里,这片近三千年前九月的大地依然枯瘠,但阳光明亮,到处都有金黄闪过。他遮眼回望,那棵高大的银杏绿意晕动、光影迭灭,恍惚间他却看到黄叶飘零、落叶满山……周代爵分五等,公侯伯子男,今日公竟与子盟,他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安,他想到了几年前,东迁洛邑的周平王崩殁,作为为周代制礼作乐奠定鸿绪的周公旦的后人,作为国史最完备、可用天子之礼祭祀的号称“礼仪之邦”的鲁国的国君,他竟然没去奔丧!他觉得心更乱了,不是因为后世会记载“公矢鱼于棠”与“初献六羽”,那在于他完全是随心所欲之并心乐于此的事,他觉得心乱是因为太子姬允正渐渐长大,他为他没能像他的祖先周公旦辅摄周成王那样辅佐太子姬允而觉得不安。他眼光迷离,在百国林立的春秋时期的这片大地上,他觉得历史跟他一样仓惶、跟他一样六神无主,他满目空山落叶,他跟历史一样,都找不到行迹与出路……一个颠簸,他浑身发冷,但银杏树依然在望,绿意星闪,他整一下衣冠,虽然道路迷茫,也只能向前,好在鲁国已经在望了……

      银杏树下立一石碑,上刻“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来。隐公八年经。”这是1979年10月著名书法家武中奇先生所书。字金漆灿然,古拙可喜,然碑面剥落有痕,仿佛已承载了其所记之事的时光蚀迹,苍然蒙尘。我手抚碑字,不禁神思悠然、眼神惝恍迷离。忽钟声铿然迭响,震散烟尘迷障,我心中洞然澹明,眸子星闪。我轻捻一下身上的光影,平抚衣襟,像平抚一片时空与签存一段历史。我抬头望一眼枝头跳跃的阳光,春阳正暖。银杏树枝柯扶疏,漫不经心地旁逸斜横,风脚慵懒地穿梭,交刻出一个个浮动明灭的篆字,然后又笔画散乱,似颇有深意。芽苞怒膨若放,叶正嫩,舒卷有致,风颤抖地为每一片叶子刻划纹理,犹如刘勰的笔墨,千年来一直一笔一笔地精描细画,这银杏树的每一片树叶都流淌着他的血韵,他的眼光柔抚过这树的每一道纹理,而他的叹息每一年都会如时光凋落,叹息如生命,一样亦有轮回。我不忍摘一片树叶,因为我的心芽中亦有一声沉重的叹息在胎孕。他的《文心雕龙》是我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系统的文学批评理论,搐鼻细嗅,你会觉得定林寺的每一丝风中都隐隐有墨香缭绕;拨眼定睛,你能看到定林寺中的每一片树叶每一瓣花色都氲泛着丝丝龙纹,那定是刘勰的灵思暗绕吧……

      浮来山定林寺,面南背北,北高南低,前中后三院阶次而降,若人踞坐。前院若巨掌捧掬着天下银杏第一树,树龄近4000年,高约26.3米,树围约15.7米,民间传说有“七搂八拃一媳妇”之谓。虬枝裸根,半枯半荣,颇具禅意。树冠高广,有枝北向,似有指引意,拾级而上,中院有刘勰校经楼,二层小楼,横匾“校经楼”三字为郭沫若为纪念《文心雕龙》成书1460年所书。与此遥对,寺南清泉峡南岸,临近怪石峪,郁郁翠柏中,有亭六角飞檐,旁有碑,上刻“文心亭”三字,亦为郭沫若所书,点划沉媚,又颇有睥睨墨国文壤之意飞动。亭中有石若心垂,上镌刻有“象山树”擘窠巨篆,沉雄豪迈、浑穆苍古,据传为刘勰亲笔,款为“隐士慧地题”。刘勰于梁天监十八年(公元519)奉敕与慧震于南定林寺撰经,越两年,燔发自誓,皈于空门,法名慧地,后未满一年而卒。刘勰祖上乃东莞莒人,或受心魂祖地所召,晚年遁迹于北定林寺而手书此三字吧。此石与银杏树遥相呼应,银杏树如巨大的肺叶一吸一嘘,包护着这块天髓滴露,神韵缥缈。

      祖地这棵高大的银杏树在春阳中萌蘖,在夏日中蓊郁,它的根在壤泉中想要网络整座浮来山,想要萦系整个莒地,它的叶脉想刻画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川,而此时,年轻的刘勰正意气风发,欲作擎云手,他欲“弥纶群言”以挽救“将遂讹滥”的六朝文风。在《文心雕龙.序志》中,他不无自豪地说“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也,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又言“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则其自许之意,溢于言表,有“虽千万人舍我其谁”之慨。然六朝重门阀士族,当时官制,“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以过立试吏”,刘勰出身寒门,虽有凌云志,却乏青云梯,家居终丧后,遂入定林寺依僧佑十多年,期间虽亦有青灯黄卷,沉研佛理,校定诸经,以致《梁书.刘勰传》中言“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然未正式落发为僧,因为他觉得夫子之道在己,他欲胎孕千年文脉、熔裁万典,他欲弥纶群言、矩镬文壤,他觉得暗夜明灯之任在其一身!他相信“君子藏器,待时而动”;他信奉“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他向往汉武恢阔、建安风汇,他觉得那才是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会;他倡言“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也曾任太末令,且政有清绩。他想用他的《文心雕龙》让诗国文林中的每一个字、每一首诗、每一篇文章都能抵达万事万物的本质,他想明定宇宙星空的本相,他想厘析人生世事的真谛,他想让历史尘埃澄明,他想让星辰各归其位,他想让人类光明……在《文心雕龙》完成的那个夜晚,他一定梦到老家那棵高大的银杏树枝叶伸展、纹理灿然,定林寺的琉瓦月明流华……

    刘勰虽博通经纶,“为文长于佛理”,虽史称昭明太子亦“深爱接之”,但其实萧统最信任的却是刘孝绰、王筠,于刘勰殊非“深爱接之”。当他的理想向世临风破败无由后,刘勰燔发为僧遁迹祖地北定林寺,在月明空山水流花开的夜晚,在文心石上写下了“象山树”三个字,而今字迹宛然,斯人安在哉?不禁让人无由地慨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北定林寺冬夜的寒光中,刘勰目遇这棵与他心脉丝丝相连的银杏树,树高大侧欹,裸根蛇起,虬干鳞皮,半枯半荣,蓦然间他觉得这才是生命的本相,恍惚中他觉得他就是这棵树,这棵树就是他,他的文字与这棵树的叶子一样,都凋落殆尽,只剩一颗裸心与枝桠瘦柯,他觉得他已融入这片大地,他已化身于这片时空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他的呼吸就是川流就是花开花落,他觉得不是这片山川托起了他与这棵树,而是这棵树与他托起了这片山川与星空……寒月如钩,星天寥落,他就坐在月明中,没有影子,也没有呼吸,只有定林寺的琉瓦在月光中倏然而闪……

      文心亭中的文心石前,总有柏枝燃烬,冷炙灰影,柏香浮动,似有字影蛇走龙之,许是骚人墨客的聊慰心祭吧。石上“象山树”三字,据说“象”通“像”而指佛像,“山”自然指飞来、浮来、佛来三峰,“树”则的然银杏树。三字竖排,据说有缘者自能见山、佛、树之非相之象,使人神思悠然而往。文心石对面怪石峪中石具万相,如众生相,杂然乱陈,当年于刘勰来说又是怎样地具万相之相的呢?南行数百步,蓁莽杂乱中一冢兀然,乱石堆圹,垒土起阜,周遭杂草丛生,旁有一石碑,上书“刘勰纪念碑”。史载刘勰遗蜕不知所踪,此墓据说为衣冠冢,此必为好事者所为,即便为衣冠冢,亦已着相,已为慧地的刘勰又岂能遗此着相之物呢?抬目四望,山川寂寥,杳杳荡荡,惟见草飞叶落,落日昏鸦…… 

      游走在山中,望着这不知几世中的山川草木,抚摸着熟悉又陌生的苍苔,目遇神游,时光交错,我听闻着不知几世前或几世后的自己的幽幽喟叹,心神恍惚,忽然想到梁武帝萧衍,这个敕令刘勰入寺撰经的雄才大略的帝王,在他问达摩祖师何为圣谛第一义时,他会觉得他四次舍身为僧的同泰寺的琉瓦定然会因他而佛光氤氲、梵呗声起,而当他以八十六岁高龄被侯景囚禁在台城,渴求蜂蜜不得,饥寒交迫地发出“嗬!嗬!”两声溘然而逝时,那两声“嗬!嗬!”不知是对命运的自嘲还是洞然空明的达悟呢?

      山风萧然,黄叶飘零,我走在错叠的时光中,身影忽隐忽现、忽老忽少,望着时光中的自己,我用不知哪来的自己的目光打量一下自身,不免嘘然,此世有我亦无我,只是总会觉得月光清冷,无由地照在定林寺的琉瓦上……

I

你可能感兴趣的:(月冷琉华 - 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