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白云林海。树林之中,树木的枝叶在头顶交错、缠绕,纷混不堪却又好似有所韵律。阳光,只能透过枝叶间的空隙,在地面打出斑驳,零零碎碎。
没有人知道这座山的名字,没有人知道这座山在哪儿,也没有人知道这座山中究竟藏着什么……
但这些,阿如知道。
阿如名叫晏如,因为一个人唤她阿如,她便为阿如。阿如是阿如,一直都叫阿如。
阿如自降生便知道自己这一生要得是什么,因为执念,刻骨铭心。
阿如找到他时,十八年已经过去了。
她被卖到他府上。
他叫清晏。
阿如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知道,这一世她终会遇到他。也许是十八岁,也许是三十岁,也许是八十岁,但终会遇到。
但阿如有些欣喜。毕竟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他,她一生要寻的人。
阿如很快得到清晏的喜爱,因为她会煎茶,会调香,会木刻……甚至还会两招剑术。其实这些,她以前都不会。只是他喜欢,她才学。
清晏是个好人,他对谁都很好,对阿如也不例外,但阿如觉得,清晏对自己不一样。
经历了很多事,阿如最擅长的就是自欺欺人。
“公子,喝茶吗?”
“好。”
“茶好喝吗?”
“嗯。”
“那公子再喝一杯?”
“……可是我刚刚喝过。”
茶已经倒在杯子里了,上面的“文君夜奔”经暗红色茶水的映衬,渐渐模糊,直至被暗红吞噬。
清晏只好苦笑着端起杯子。
“我不要茶了。”
“好的,我去焚香。”
……
阿如每天过着这种生活,但阿如觉得开心,觉得很有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呢?那可是阿如最爱的他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重复,但温暖、满足。可是,生活处处充满惊喜,当然,也有可能是惊吓。
清晏有喜欢的人了,但,不是阿如。
那是姑娘第一次来清晏家中。
“西出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姑娘名叫如云。好名字。
如云很漂亮,就如她的名字一般。阿如是个可人儿,可在如云面前,如同被月光照耀的夜明珠,光彩顿失。
阿如知道清晏喜欢如云。因为她第一次见清晏手忙脚乱,第一次看见白玉一般的脸庞上出现绯红,第一次从那双清亮的眸子中看到……爱意。
如云来了又走了,可阿如的心却无法平静,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早该想到是这样,许多年前便是如此。
清晏是个好人,是姑娘都不会拒绝他。阿如知道。但她很难过。
清晏没有发现阿如的变化,因为他准备与如云成亲了,正忙着准备聘礼。
阿如越来越沉默,但她什么也不想说。她很累,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上天仿佛如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调皮,不知人心。或者说,他太懂人心,他总是在尘埃快要回归大地时,再将它吹回空中。只是因为,他愿意。
皇帝的“花鸟使”,看中了如云。于是,如云入宫了。
阿如知道了,可是她不开心,因为清晏不开心。
阿如从未见过清晏如此失态。
如云入宫的一夜,天气很好,月朗星稀。
清晏喝醉了。阿如从未见过喝醉的清晏,他的脸上浮现不自然的酒红,就如他第一次将如云带回家。
喝醉的清晏脸上没有微笑,他只是木讷地坐在那里,呆呆地将酒送入躯体。
宫门关上的一刻,清晏咽下了醉倒前的最后一口酒,两行泪划过脸颊。
阿如突然不想走了。
日子仍一天天过去,和从前一样,又好像不太一样。
清晏仍微笑着对阿如,但阿如明白,清晏不是那个清晏了。他与阿如一样,也变得沉默了。
阿如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自如云离开后,府中的人多了,清晏也拿起了多年不用的剑。
果然,清晏反了。
天光大好,初升的太阳将笔直的街道染上金气。梨花飘香,远处不时有黄鹂斗渠儿。好一派春光。可是,街道上并无一人。
一支金甲从远方而来。“嗒、嗒、嗒”,整齐的脚步冲散了花香,讥诮的黄鹂也闭上了嘴。
天地皆寂,仿佛只剩下脚步声。
阿如将小火炉拨了拨,好让炉火更旺些。炉上煮着一壶茶。鹅梨香隐隐附在空气中,令人莫名地心安。
清晏坐在小案前,静静地望着大门,那扇曾令他骄傲的将军门。
淡淡的雾气浮在眼前,清晏低回看到了茶水。“文君夜奔”,渐渐模糊不见。抬起头,阿如已坐在对面,看着他。
“说说你?”阿如笑了。一时间,清晏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阿如。
“好。”清晏笑笑,“我十三岁就从军,当年父亲的‘野狼军’镇守四方,我很骄傲。我十八岁,父亲战死,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可贵,于是,我回来了。”
“那将军门就是这么来了?”
“嗯。”
“你为什么叫清晏呢?证明你和我一清二白吗?”阿如笑着,可是却有点儿想哭。这么多年了,他仍没有爱上她。
“不是的。是我当时的愿望,我希望山河平定,海晏河清。我曾想保护天下,可最后却发现,我连一个人也保护不了。”清晏自嘲地摇摇头。
“其实,我喜欢你。”
“我知道,但是我喜欢如云。”
“我也知道,所以我现在才说。”
甲士恭敬地推开将军门,门内只有一人,坐在堂前。甲士们跪伏,沉默无声。
清晏起身,和多年前站得一样直,仿佛要出征的将军。
清晏拂过将军门,跨出宅院,甲士跟在后面。将军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清晏知道,他该去见父亲了。
如云,我要走了,我希望,你我以后永不再见。
清晏意图反叛,于东市斩首,示众。
深宫中,如云蹬开了锦墩……
阿如走了,她告诉了清晏一切。
“清晏,你知道吗?我这一生一定会遇见你,或许十八岁,或许三十岁,或许八十岁,但一定会遇到。”
“为什么?”
阿如笑了。
第一世,他是霸王,她是乌骓。世人皆知霸王别姬,却无人知乌骓从亭长舟上,自坠而亡。
第二世,他是辩机,她是高阳。举世皆知,却举世皆弃。
……
第九世,他是清晏,她是阿如。
青山远黛,白云林海。树林之中,树木的枝叶在头顶交错、缠绕,纷混不堪却又好似有所韵律。阳光,只能透过枝叶间的空隙,在地面打出斑驳,零零碎碎。
阿如登上石桥,来到了破旧的寺门前。山名圆空,寺名无名。
寺中有一尊雕像,雕像上爬满了青苔。
“你来了。”雕像没有开口,声音却浑厚、平静。
“他还是没有爱上我。”
“还要等吗?”
“我可以,但不必了。我累了,他不会爱上我。”
雕像笑了。
“看来他也不必再等五百年了。”
“谁?”
“第二世,你走过的石桥。”
“你为什么会帮我?”
雕像笑了。
阿难尊者在转世中爱上了一位女子。
佛祖问阿难,你有多爱那女子?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为那女子从桥上走过,能看我一眼。
“我叫阿难。”
我也曾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