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积满红霜落入朱色镜湖,夕阳余晖斜照,宫墙半面离人黯淡。伊人闲愁醉,满园相思无处去。
水谟依言去了太后居所,本以为那些内侍不好对付,不想竟意外的好说话,领着水谟进了个药香弥漫的房间。
帘前侍婢撩开帷帐,桃木屏风后边让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穿着医师灰白长衫的宫人个个眉头紧皱,或端汤药或持医具。水谟入内,还听到一个较为年长的医官小声骂道:“有违伦理,有逆天命。是祸是灾啊,姓徐的怎就这样看不清。”
那姓徐的,全名徐福,在医司排不上名号,倒是因他颇受太后看重而使宫人对他颇为顾忌。
水谟一边道着失礼,一边小心翼翼挤进人堆,才发现人堆中间是个身着里衫的少年,毫无生气地泡在猩红的‘汤药’里。她心下一惊,这少年,不就正是白起吗?
夜起,咸阳宫里,青铜烛台窜上焰火,亮堂若明昼。嬴政支肘案前,听着水谟汇报今日所见。末了,罢手让她起来,旁边待侍。
徐福说那是白起自己请愿,太后仁慈才应允。说这是头一日,不免糟乱了些,若陛下忧心,不妨几日再来探望。却未告知,白起到底是请了什么愿。嬴政虽有些好奇,又不愿在他身上再多花心思,他心里是清楚的,一个捡回来的奴才,养了这么些年也算是有点主仆之情。加上战场替他受的一箭,也不过是主仆之情重了几分。
仅此而已。
若真折了他……
嬴政摇了摇头,不再作想。
又过数日,嬴政下朝赴了宫嫔居所。宫嫔生得明艳水灵,早遣人备置下美酒,殿前相迎。
“陛下,今日臣妾听了些有意思的传闻。”宫嫔跪坐软垫,抱着柄琵琶,随意拨了几下琴弦。
小楼正好能望见园中池子里的几株枯莲,宫嫔见嬴政眉头轻皱,顺视线看去,便道:“这几日未有注意,原是秋深,花季过得差不多了。改日便换人摘了。”
“话说回来。今早去太后那儿请安,臣妾去得巧,太后正说新得了把厉害的武器。臣妾就问,您得陛下相守,再好的利器恐怕也要落了灰。”清音缓缓从她指下传出,宫嫔暗自瞧了眼嬴政的脸色。
他面色如常,持杯未饮,视线仍停留在外。宫嫔又道:“太后却说这兵器不比其他,不在锋利,在其有灵。”
“可是,这天下兵刃,饮血开刃才好。若说有了灵性,也不知是好是坏…”
“灼姬。”嬴政道:“怎弹错了?”
原是方才宫嫔一心三用,眼观嬴政神色,心思说辞,指弹乐曲。宫嫔一慌,丢开琵琶,伏首叩地称罪:“陛下恕罪!”
“原先就是听你曲儿弹得不错…”嬴政放下酒杯,掸袖起身走离了好些步,像是想起宫嫔还跪着,便偏头与小德子道:“叫她别跪着了,天凉了地上怪冷的。”
宫嫔闻言松了口气,哪知嬴政又言:“她又罪。罪不在膝,罪在那双手。就…弄掉那双手,好生照料。”
风轻云淡的简直不像是在处置一个貌美女子。
嬴政踏着宫嫔的嘶喊走出小院,接过内侍递来的细细帕子拭擦五指。内侍道:“只怕是太后授意。陛下要去看看吗?那位白公子。”
“就那么想让朕去看他?”嬴政扔开帕子,面色不显:“老妖婆到底是想做什么?”
“那…陛下……?”
“不去。”
话,是这么说了。夜幕降临时,一人消无声息潜入了太后宫中关着白起的那间屋子。屋子里依旧焚烧着不知名的草药,瑞兽香炉吞吐烟雾袅袅。
撩开帘子,转入屏风后,一方灌满汤药的池子里,少年…该说是青年闭着眼睛睡着了一般歪过身子半坐在池子里。钉入墙壁的四条锁链,一直蔓延进了池子。
看来是用来锁住他的四肢,限制他的行动。可是对一个弱质男子,为什么要要这样大费周章?
那人翻找了会,不知从哪寻到的帕子或是衣物擦了擦池子边上的水污,接着坐了过去。半响,他又靠近了些,把手探进池子里拨了拨水,还是温的。
“喂,你到底和那老妖婆请了什么愿?”他觉着有些没趣,翻过身子背对着青年,仰过头,又伸手挑起青年耳边的一绺鬓发:“伤口还疼着吧…哼,叫你乱扑过来,我自己就能躲得开,用得着你嘛?多管闲事!”
“谁给你胆子上战场的?还敢瞒着我,胆子肥了不是?小哑巴,真有你的。”
“还说反过来护我,就你?能护着自己就不错了。指不定被人买了还帮人数钱。要不是我,你早淹死在那湖里了。”
“小哑巴,你还记得我吗?”
屋子里除这两人再无其他,那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自言自语一般。他讲了最近发生的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语序不清。
青年还是闭着眼,胸膛有序的起伏,鼻端发出细微的呼吸声。池子里的汤药没过胸腹,无力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那天,太后派人‘请’他前去一叙。太后笑得亲切和睦,完全不像嬴政说的那样。太后道:“你是白起?果真和你母亲有几分相像,生得俊俏。”
“可惜了。听说你身子骨不大好。”
“…是白起拖累了陛下。”白起道。
“哪儿的话,阿政听了怕是会不高兴了。”太后捻着绣花帕子,掩唇笑道。
“不,不会的。白起的命是陛下给的,应当守护陛下,而非躲在陛下身后。”
“生分了。”太后道:“有些话说出来怕伤了你。其实你与阿政也算是对兄弟,你父亲与先帝是嫡亲的兄弟。哎,若不是……”太后垂眸,像忆起什么伤心事,用帕子拈了拈眼角。
“我…和陛下,兄弟?”白起睁大眼睛,满是不敢相信。心里却莫名被这血缘相连而填充了莫名的满足感。
这是否说明,他与他之间的关系,又接近了些。
“要是我能变得强大起来,有足够力量替他挡下所有伤害就好了…”白起低头搅动手指,细碎的言语还是让太后听见了。
于是太后道:“改换根骨,哀家这儿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这过程免不了受些苦……”
“白起愿意一试!”他不顾地有伤在身,猛地起身道。
“这,怎么行?你可是阿政的堂兄弟,使不得使不得的。”太后为难地摇头作拒。
“正是因为陛…阿政与我是兄弟,且他救过我一命。若能为兄弟牺牲,我也算是寻到了自己存在的意思。”
“如此…好吧。”
白起得到太后应允,跪地拜谢。
繁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艳红的枫叶覆盖上了厚厚的雪白,后来春风飘散十里,新芽钻出嫩枝。蝉蛹蛰伏数年,然后喧嚣了整个夏季。
战事又起,嬴政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书房里茶水凉透,内侍小德子伺候笔墨,嬴政埋头在堆积成小山的奏折中。他拿起茶盏,喝了口,发现茶水凉了,眉头一蹙。
“水谟呢?茶凉了也不知道去换。”话刚说完,他整个人愣了愣。小德子过来端起茶盏:“奴才这就去给陛下换盏茶。”
水谟死了。
他派水谟出宫打探消息,水谟误打误撞进了敌人圈套,严刑拷打她依然不肯开口。后来手脚都被打断了,还让人卖进了窑子。
找到的时候,已经是具狼狈不堪的尸体,随意丢在乱葬岗,草草盖了张席子。
嬴政不言,只是握着笔杆的手紧了几分。
又过几日,战事越发严重。这时,宫人告诉他,白起醒了。不待嬴政发问,宫人又说:“白公子已经出发去了前线。”
那支白玉似的笔杆,啪啦一声,折成了两节。
这几日战场频频发来捷报,原本逼近至城下的军队,一夕之间,全军覆没。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他扛着巨镰,他是带着他们走向胜利的死神。
军队凯旋,带领他们赢得胜利的‘人’,却是手带沉重镣铐,被锁在笼子里。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铠甲遍布全身,轻微佝偻的身体异于常人的强壮。
与其说是‘人’,更像是把锋利的人形兵器。
嬴政接见了他。侍卫不放心,在他手上又加了道枷锁。他心怀忐忑与激动,站到了嬴政面前。
“抬头。”他听见嬴政的声音。
他抬头,依稀辨认得嬴政的面貌。他长大了好几岁,少年的青涩已经从他脸上褪了干净。他想唤声他的名字,‘阿政’两个字如若珍宝,被他藏在心中多年。
而他此时只能发出怪物般“嗬嗬”的声响。
嬴政看向那张覆盖着面具的脸,还带着战场的萧杀气息,寻不到昔日少年的半点影子。他的眼神开始变得不耐,然后恶嫌般地退开好几步,对侍卫道:“什么东西?还不快带下去!”
…锁链因他的动作发出碰撞的响声,白起醒过来,周遭被点亮了,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在他的眼前。
嬴政恶嫌的语气与眼神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一股子怒闹使他无法控制住自己。
锁链噼里啪啦断裂,他拖着镰刀跨出血池。气血翻滚,杀戮的念想不断扩大。无意识地前去袭击那两人。
两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像是达成了共识,接着刺目的焰火在头顶爆开。地宫的建筑爬满裂痕,石块一个接一个掉下来。
他忽然清晰的听道其中一人道:“走。”领着另外一个人快速离开了他的视线。
石块不可避免砸中了他的脑袋,不疼,反倒使他意识清醒了多少。掉落着的石块停止了,外头的月光洋洋洒洒透了进来,落在他身上。
那声音从遥远的地方穿来。
“你没事吧?”
“成,以后就叫你小哑巴了。”
“不敢见人怎么行,我以后带着你,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白起,抬头。”
“抬头。”
……
“小哑巴,你还记得我吗?”
接着,那声音又慢慢淡去,回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白起抬头,视线被血液染红,但他仍向往的,望着高悬的月亮。皎皎月光,掺杂着哀思,淡然而下,停在他探出的手中。他握紧五指,嗓子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像在说。
“不要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