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李零著作《我读孙子兵法》的笔记

1.荀子是赵国人。三晋地区,儒学发达,刑名法术之学也发达。他是儒家,但不是一般的儒家,而是制度派的儒家,讲帝王术的儒家。韩非、李斯都出自他的门下。荀子老寿,活了九十多岁,整个战国晚期,他都见过。他是当时的国际学者,在临淄的稷下学宫留过学、讲过学,三为祭酒,是学宫的主持人,等于齐国科学院的院长,他还游历过秦国和楚国,东西南北,全都转过,见多而识广。

 2、荀子的辩论对手是临武君,他和荀子辩论“兵要”。临武君推崇孙、吴之术,荀子不同意。他把古今的用兵分为三等,上等是三代的王者之兵,中等是春秋的霸者之兵,下等是战国的盗兵。他骂盗兵,但给我们介绍了这些虎狼之兵。盗兵分三等,谁最厉害?荀子的说法是,齐国的军队不如魏国的军队,魏国的军队不如秦国的军队。总之是东不如西。语云,“关西出将,关东出相”(《后汉书·虞诩传》),东边的人文化高,西边的人能打仗。

3、《孙子兵法》是讲谋略的代表,《司马法》是讲军法的代表,《太公兵法》是依托文武阴谋取天下的故事,有点像老农民听说书,把《三国演义》当阴谋诡计的教材,是更通俗也更神秘的兵法。它们是先秦兵书的三大经典,同时,也代表了早期兵书的三大类型。兵书的经典化,这三本书是核心。

4、张良是韩国贵族,热血青年,博浪一击,天下震动,是个全国通缉的要犯。他跟刘邦起事,当画策臣,经常在刘邦身边,躲在中军大帐里,拿几根算筹(急了也用筷子)为刘邦擘划,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类似诸葛亮,是个军师谋士型,专为刘邦出大主意的人。

  韩信,淮阴人,出身卑贱,是亲自在前方带兵打仗,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百战百胜的布衣将军。

  李靖说,上面提到的三大经典,正是二人所学,张良是学《太公兵法》,韩信是学《孙子兵法》和《司马法》(《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上)。

  张良学《太公兵法》,据说是由一位号称黄石公的白胡子老头秘密传授。阴谋诡计,还是老头子会讲。《太公兵法》是《太公》三书的一部分。《太公》三书,一种叫《谋》,一种叫《言》,一种叫《兵》,《太公兵法》就是其中的《兵》(司马迁是叫《太公兵法》,见《史记·留侯世家》)。《太公》三书是阴谋大全,治国用兵,马上马下,全都涉及。他在刘邦身边当画策臣,这种兵书最有用。

5、 韩信学《孙子兵法》和《司马法》,和他的身份也很合适。他读《孙子兵法》,是用来带兵打仗。我们读《史记》,不难发现,他对此书很熟悉。《司马法》,讲制度,对他也很有用。汉初的制度建设,靠四个人,“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史记·太史公自序》),军法是由韩信定。他读《司马法》,和制定军法有很大关系。汉《军法》,还有佚文保留,有些内容,如军制,不是讲汉代制度,而是讲先秦制度,就是抄《司马法》。司马迁所谓“申军法”的“申”,含有承继沿用之义。

6、 阴阳,是数术之学和阴阳五行说在军事上的应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是靠这种学问。阴阳是讲人以外的东西。比如,古代军人要学式法、风角、鸟情、五音、占星候气、推算历日、选择地形,等等,不是与天有关,就是与地有关,里面既有科学,也有迷信,是个大杂烩。现在的军事气象学、军事地理学,有关知识,属于这一类。它和一般的数术书,其实没有截然的界限,特别是讲式法、风角、鸟情、五音的书。《兵书略》的这一类,多已散亡,几乎全靠出土发现。只有《地典》,银雀山汉简有,属于亡而复出。

 7、 技巧,和人有关,和武器的使用和军事训练有关。比如城守、水攻、火攻、武术和军事体育,全都和人有关。古代武术,原来叫技击。徒手,拳击叫手搏,摔跤叫角骶。器械,有剑道和射法。军事体育,则包括射箭、投壶、蹴鞠、博弈等游戏。蹴鞠是足球,博是六博棋,弈是围棋。这类古书,年代早一点,多已散亡,但《墨子》城守各篇还在,是古技巧家说的经典之作,国内没人理,国外很重视。

8、 任宏的分类,《别录》、《七略》的分类,《汉志》有些改动,一是把权谋类的《司马法》归入《六艺略》的礼类,改叫《军礼司马法》,不再当兵书;二是把《伊尹》、《太公》、《管子》、《孙卿子》(即《荀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墨子》中有单行本的兵书,加以省并,只保留《诸子略》中的全书;三是在技巧类加了《蹴鞠》一书。

  西汉兵书,有《广武君》(李左车的兵法)、《韩信》、《李良》、《丁子》、《项王》(项羽的兵法)。李左车、韩信、张良、项羽,都是楚汉战争中的风云人物。这几种兵法,都没有保留下来。唯一保留下来的,反而是和张良有关的《黄石公三略》。张良是著名军事家,他是太公术的汉代传人。汉以来,《太公》在续写,黄石公的书也在续写。很多书都托名太公和黄石公。

任宏的分类,为我们划出了后世兵书的基本范围,也排出了四类兵书的长幼尊卑。权谋最尊,纯用古典,越古越好,后世保存最多;形势,也很重要,但不如前者,大多亡佚;阴阳、技巧,很多是随作随弃,后世保存最少。我国传统,尚谋轻技,和这种阅读结构有关。

9、 我们现在看到的《孙子》,其实就是靠曹操传下来的本子,第一个给《孙子》作注的,也是曹操。他的书叫《孙子略解》,原书有序,保存在《太平御览》卷六○六中。曹操说,“吾观兵书战策多矣,孙武所著深矣。……审计重举,明画深图,不可相诬”,认为《孙子》是所有兵书中写得最好的一部,但原书无注,读不懂,篇幅太大,让读者不得要领。所以,他只给《孙子》十三篇作注,其他东西,剔除。曹操如果真想偷《孙子》,何必多此一举,一边偷还一边注,说原书怎么怎么好,这不是太愚蠢了吗?可见这都是小说的编造。

  曹操对整理古代兵书有大功。东汉、三国时期,他的整理最关键。大众喜欢诸葛亮,拿他当中国智慧的象征。其实,在军事史上,他比诸葛亮重要得多。

10. 《黄石公三略》。今天读起来,好像没什么意思,但东汉时期,借太公、黄石公和张良的大名,《三略》是时髦书(《七录》、《隋志》、两《唐志》都是三卷)。《七录》有《张良经》(一卷),“与《三略》往往同”,大概是《三略》的另一种本子。两《唐志》也有《张良经》(一卷),以及《张氏七篇》(七卷,题张良撰)。南北朝和隋唐,托名黄石公的书很多,这是太公书的余脉。

11、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汉以后,诸子中的兵书已不再单行,但《隋志》有《老子兵书》一卷。唐人王真说《老子》的每一章都是谈兵(《道德经论兵要义述》),毛泽东很欣赏。看来,这种读法早就有,并不始于王真。

12、研究《孙子》,书很多。我读过的书,绝大多数不值得读。过去,我写《〈孙子〉古本研究》和《吴孙子发微》,是替大家看书。神农尝百草,一日七十毒,中毒不可免,但没有必要再重复。书,总是越读越少,而不是越读越多。少则得,多则惑。

13、明茅元仪说,《孙子》写得最好,其他兵书,不过是《孙子》的注疏(《武备志》卷一《兵诀评》序)。明李贽的《孙子参同》,就是把其他兵书,还有史书中的战例,分门别类摘出来,用来注《孙子》。这个读法很好。

14、 历史上,《孙子》的读者主要是军人。如宋代武举,既考马上马下,武功如何;也考《武经七书》,文章如何。《七书》的第一部就是《孙子》。

  兵书本来是写给军人看的,但很多军人都不读书,更不用说读兵书。

  军人读兵书,最看重用。他们的读法,一是喜欢直接读原文,读书不求甚解,比如宋以来的《武经七书》,就是这么读,白文无注;二是有注,也力求简明扼要,比如元丰初刻本的《武经七书》,原来有曹注,曹注非常简短;三是不尚空言,注重实例,老师教学生,喜欢援引战例,用历史上的成败得失来讲话。 战史是用流血的经验写成,战例对军人最有用。读兵书,从战例入手,是对头的。

15、 汉朝读《孙子》,最出名,莫过韩信。他行师用兵,常活用《孙子》(《史记·淮阴侯列传》)。但当时的军人不一定读。如骠骑将军霍去病,汉武帝教他读“孙、吴兵法”,他就不读,说“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当时读兵书,很重史书中的战例,和欧洲的传统差不多。如光武中兴,立大功的冯异,这个征西大将军,原来是读书人,就以精通《左氏春秋》和《孙子兵法》而出名(《后汉书·冯异传》)。三国,吴将吕蒙,本来不读书,孙权劝他读书,他说军务太忙,没时间,不读。孙权说,我又没叫你死抠经书当博士,从前,光武帝也忙军务,却手不释卷,人家曹操,年纪一大把,也老而好学,你还不给我赶紧去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还有三史(即《史记》、《汉书》和《东观汉记》)。他叫吕蒙读的,也是兵书和战例。吕蒙读了,简直好像换了个人,鲁肃夸他学问大,不再是以前的“吴下阿蒙”,他自己也说,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三国志·吴志·吕蒙传》注引《江表传》)。孙权出富春孙氏,号称孙武之后(《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他喜欢读兵书,要部下也读。

  兵书有用,但怎么用是大问题。用得不好,还不如不读。

16、 文人谈兵,大家喜欢说“书生之见,纸上谈兵”,明清小说经常这么讲,意思是,文人不懂军事,只会说,不会干。这种说法,很明显是贬义,但它出现比较晚,明清以前,好像没有这种说法。什么叫“纸上谈兵”?大家举例,总是拿赵括当典型。司马迁说,赵括的爸爸赵奢是赵国的名将,秦国怕他。赵括从小读兵书,谈起军事,以为天下没人比得上他。他和他爸爸辩论,他爸爸都辩不过他。但他爸爸看得很清楚,兵事凶险,这小子太狂,把它看轻了,并不认为他真懂兵法。赵奢死后,秦国散布谣言,说我们最怕赵括子承父业当将军,使赵国上当。他妈妈劝赵王千万不要让他当将军,赵国的另一位大将廉颇也说,他是“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都不同意让他当将军,但赵王不听,结果就发生了秦军败赵于长平,40万人被活埋的惨剧(《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17、赵括光会读书,没有带兵和实战的经验,随便换人,随便改规矩,又不知道怎么应付战场上的千变万化,误不在书而在用。文人好读书,但照搬书本的,未必是文人。从早期制度看,肯定不是文人。赵括是世将,不是书生。文人,只要不心血来潮,投笔从戎,是插不上手,也负不起责的。魏源说,“今日动笑纸上谭兵,不知纸上之功,即有深浅,有一二分之见,有六七分之见,有十分之见”(《圣武记》卷十二)。兵书都是“纸上谈兵”(但赵括的时代还没有纸),有的写得好一点,有的写得差一点,关键是怎么用。书是书,用是用,不能混为一谈。

18、 文人谈兵,害国误国,也有。但作用一般是间接的,主要问题出在政治,出在政治上的瞎指挥。这种问题,宋以来最突出。

19、宋代有意思。宋太祖出身军人,赳赳武夫,马上得天下,反而提倡偃武修文。他是有感于唐末五代,藩镇割据,兵连祸结,对国家为害太大,才痛下决心,让笔杆子管枪杆子。以文制武,以文代武,就是当时的“政治挂帅”。明代,太监当政委,也是宋代就有的制度。文人不懂军事,但比军人懂政治。乱世靠军人,承平靠文人。承平之世,军队的作用是警察,分散各地,用于剿匪,维持治安,这是双刃剑,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岳飞冤死风波亭,就是“杯酒释兵权”的历史遗产。宋代的安定团结是获福于此,屡战屡败也是埋祸于此。问题最大是中御之患。宋代猜忌武人,监视武人,什么都不放心,临阵才授锦囊妙计和阵图,能不打败仗?

  宋代,朝廷重视军事,是被逼无奈。

  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元昊称帝,从此边患无穷,才出现“士大夫人人言兵”的局面,宋代注解《孙子》的,很多都是那时的文臣(《郡斋读书志》卷十四)。庆历三年(1043年),立武学,刻《武经总要》,也是针对边患。立武学属于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当时,文臣捣乱,说学学古名将就得了,何必读兵书,故武学三个月就被撤销。《武经总要》是曾公亮和丁度编的,他们也是文臣。

 宋神宗于熙宁五年(1072年)再立武学,是第二遍。《武经七书》就是武学的教本。宋神宗元丰三年到六年(1080—1083年),朱服、何去非奉命校刻《武经七书》,他们也是文臣。当时,武学归国子监管。朱服是国子司业,相当于今教育部的副部长。何去非是武学博士,相当于今军事科学院的教授。何去非写《何博士备论》,是讲当时的“政治挂帅”,深得苏轼赏识,但他并不安于本职工作,两次请苏轼上书,推荐他转文职。宋以来,文人在武人之上,武举和文举没法比。文人谈兵,注重治兵,讲来讲去,无非是士兵要听将领的话,将领要听天子的话,一切命令听指挥。当时,刻《武经》,立武举,是模仿读书人。但骂《孙子》无用、兵书无用的也是读书人。军人不读书是不行了,但兵书和打仗脱节是大问题。打仗是一回事,武器、制度、训练,是新一套;读书是又一回事,完全是古典。真的打起来,大主意是皇上和皇上身边的人拿,没人管兵书怎么讲。当时打败仗,责任在皇上和文臣,不在军人。苏洵讲治兵,说带兵打仗有什么难,不过如“贱丈夫”管下人、丫环、小老婆(《嘉佑集》),苏轼讥评孙武,也说“天子之兵,天下之势,武未及也”(《苏轼集》卷四二《孙武论下》),都说丘八不懂政治。但政治是文人搞坏的。

20.  文人批评武人,喜欢拿三代王者之兵、春秋霸者之兵压战国兵家,拿《司马法》压《孙子兵法》。这是典型的宋代偏见。后世怀疑《孙子》,这类批评是源头。

  宋神宗时,王安石变法,有所谓熙宁新政,立武学,刻武经,都在这一段。苏洵、苏轼和何去非,都属于反对派。他们的议论,他们的怀疑,可能和政治斗争有关。背景复杂,值得研究。

21、《孙子兵法》和应用研究/  什么叫“应用研究”?大家可以看一下最近出版的《孙子兵法大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七册的第一部分,即杨善群主编的《拓展借鉴》。这里面,政治统御、商业竞争、企业管理、金融投资、外交艺术、教育教学、科技创新、卫生医疗、体育竞技、积极人生,真是应有尽有。但当今所谓“应用”,主要还是赚钱。兵法可以赚钱,以前想不到。现在读《孙子》,这是主流。

22、现在的读者,圈子比以前大,军人以外的读者,数量激增。现在不打仗,但他们比军人还讲用。特别是商人,特别是一般民众。《孙子》普及,大家都来读,当然是好事,但糟糕的是,它被滥用。大家放着原书不读,光讲用,想起一出是一出。什么股市搏击大全,情场决胜指南,简直成了狗皮膏药、万金油。大家都是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像林彪说的。那劲头就像古人说的用《春秋》断狱,用《河渠书》打井。我不喜欢这一套。这是军人读《孙子》的现代变形。不是变好了,而是变坏了。

23、商场如战场,大家挂在嘴边,常说。用《孙子兵法》做买卖、管员工,很时髦。1984年,有三个中国人,李世俊、杨先举、覃家瑞,他们合编了一本书,《〈孙子兵法〉与企业管理》,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据说,用《孙子兵法》讲企业管理,这在我国是头一部。但在日本,这类学问早有,上世纪50年代就有。

24、 我记得,十五年前,有个日本商人,叫服部千春,来中国宣传他的研究。《孙子兵法》研究会的头两次会议,第一届(山东惠民,1989年)和第二届(北京,1990年),他出过钱,领导接见合影,他总是站在中间。据说,他的员工,每天上班,先要背《孙子兵法》。第一次会,在山东。山东特产是圣人。他到山东,先拜孔子,再拜孙子。孙子的老家在哪儿?好几个地方在抢。他是在惠民拜孙子。会上,主持人说,我们听说,您是靠《孙子兵法》赚的钱,您能给大家讲讲您是怎么用《孙子兵法》赚的钱吗?他说,对不起,这是商业秘密,不能讲。

25、日本尚武。二次大战,日本战败,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们把武士精神用在商业上,是再自然不过。日本最早提倡这类研究的人,很多都是前“日本鬼子”。大桥武夫是前陆军中佐和东部军的参谋,武冈淳彦是前陆军中将。他们都是放下屠刀,马上赚钱。这种活学活用很可笑,但影响非常大。因为中国也无仗可打。改革开放,我们也是全民经商,做买卖的风气很浓。老板办班,《孙子兵法》是热门话题。有人起哄,说什么全世界都在学《孙子》,这是潮流,《孙子》出在咱们中国,但“《孙子》学”在人家日本,日本已经抢在前头了,欧美也在跟着学,咱们不学,那可就晚了……

26、《孙子》热,除经商本身,还有个热点,是阴谋诡计。这个热点和前者也有关。很多人把《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搁一块儿读,摊书和电视都跟着炒。有一次,给老板上课(北京大学哲学系安排的),我讲半天,他们坐不住,问我为什么还不进入正题。我说,什么是正题?他们说,《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是什么关系。我说,一个两千年前,一个两千年后,没什么关系,“借刀杀人”、“趁火打劫”、“无中生有”、“笑里藏刀”、“顺手牵羊”、“浑水摸鱼”、“偷梁换柱”、“指桑骂槐”,这些还要我教吗,满地的奸商都会。这是现在的风气。

27、 一大神话是,美国是靠《孙子兵法》打胜仗。美国打胜仗,不是韩战,不是越战,而是两次伊拉克战争。我在《读〈剑桥战争史〉》中讲过,这是自我欺骗、自我麻醉。我们的电影,经常绘声绘色,借别人的嘴,说自己的话。如西洋女爱中国郎,惨遭拒绝,对方问为什么?他说,你无法理解中国人的感情。还有演日本人,也是替他们忏悔,替他们谢罪,替他们自己骂自己,鼻涕眼泪一大把。这不是瞎掰?人家美国打胜仗,道理很简单,主要还是靠国力军力高科技,石头砸鸡蛋。人手一本读《孙子》,乃子虚乌有,全是咱们自欺欺人编出来的。

28、还有一大神话,日本是靠《孙子兵法》发的财。这也是胡说八道。战后的日本,作为战败国,无仗可打,美国也不让它打,英雄无用武之地,武士精神,只能用来做买卖,他们扎堆抱团的团队精神、咬牙跺脚的奋斗精神,还有模仿家长制,把老板当爸爸的管理学,都是来自日本文化,而非《孙子兵法》。欧美发财是靠抢亚非拉,日本发财是靠打中国。就算起死回生,日本的起飞是新一轮,那也是靠美国,韩战越战,发战争财。亚洲四小龙,是靠孔子发的财,这是神话;靠孙子发的财,也是神话。我国讲《孙子兵法》与企业文化,什么都挂上《孙子兵法》,风从日本来。

29、 电视上,做买卖的喜欢说,我是儒商。我是山西人。晋商,钱庄、票号、国际贸易,很有名。大家说,这就是儒商。宋以来,有泛儒主义,什么都爱挂个儒字,将有儒将、医有儒医。所谓儒将、儒医,毫无标准,儒只是包装。中国传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看不起搞技术的、做买卖的,贴上个儒字,马上显得很有文化,很有道德。

30、 中国的文圣人是孔子,武圣人该谁当,本来有很多人选,太公、孙子、诸葛亮,哪个都比他合适,但宋以来,特别是明末清初,不知是哪股邪乎劲儿,大家非把文武皆非一流的关老爷拖出来,前面搁本书,后面戳把刀,让周仓替他拄着,“赤面秉赤心,青灯观青史”,烟熏火燎,受大家朝拜。北宋宣和年间,他还是配祀太公,靠边站。明万历年间,才当关圣帝君,让三大忠臣陆秀夫、张世杰、岳飞陪着,坐中间。清朝,更有意思,那些本来是忠臣应该死磕的敌人,反比忠臣更尊崇关老爷,满族灭明就是求他保佑。说书的一张嘴,体现的是人民的力量。皇上也拗不过民意,居然让他当了武圣人。

31、 宋以来,中国最缺的就是文不贪财、武不怕死。关老爷恰好弥补了这个空白(想象的空白),因而成了道德化身。他老人家,真是什么都管,特别是升官发财和江湖义气。解州的关帝庙,隋代就有,天下第一关庙。有人说,关公文化是俺们山西人的发明,他们在全国各地做买卖,到处有会馆,各地的关庙,就是他们的连锁店。但人家南方,也不含糊。传统中国,头在北方,屁股在南方,鬼子来了,屁股变成头。清末民初,东南沿海,既是西方奴化教育影响最深的地方,也是庸俗国粹的保留地和集散地。南方出去的老华侨,特好这口(包括武侠文化和其他拜拜),发财的冲动也是后来居上。港台、唐人街是介绍这类国粹的窗口,托他们的福,关老爷竟走向全世界。关公崇拜,商人、帮会、老百姓,是基本群众。对老百姓来说,孔亲老亲不如关老爷亲。迷信的本质是自欺欺人。《孙子》的应用研究,就是要把《孙子》搞成关公文化,有求必应,心想事成。我劝大家,别舍书不读,拿它当狗皮膏药、万金油。

32、《孙子》为什么会变成狗皮膏药、万金油,我一直在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除上面说的原因,急于求用的各种理由,还有一点,恐怕不容忽视。

  打仗,不光是体力活,还靠脑子。我们不要以为,只有哲学家才懂哲学。兵法里面也有哲学,很深奥的哲学。哲学是什么?是从所有知识中概括提炼出来的东西,奶皮子一样浮在上面的东西,哪一行都不沾,哪一行都能管。《孙子》很有哲理,比其他兵法更有哲理,特别是在行为学上,有很深的理解。但任何哲理,离开它所依托的各种实际知识,讲滥了,讲玄了,就是狗皮膏药、万金油。

33、  文史哲,和应用科学不一样,特点就是没用。不但没用,还经常抹杀可行性,像老子说的,“无之以为用”,要的就是没用,或拿没用当用(《老子》第十一章)。《红楼梦》有什么用?指导搞恋爱吗?《儒林外史》有什么用?搞教育改革吗?史学家讲“以史为鉴”,但天下没有后悔药,就是引为教训的东西,也未必可以照搬照用。哲学更是不中用的东西。

34、 现在的《孙子》热,让我想起一段往事,并不如烟。“文革”时期,我在内蒙插队那阵儿(1968—1970年),有本小红书,是毛主席的四篇哲学著作,所有人都学。当时有个工农兵学哲学、用哲学,到处搞讲用的小高潮。炼钢炼铁种庄稼,什么都靠哲学。徐寅生的讲用最有名,他用毛主席的哲学思想指导打乒乓球,说得头头是道。中国得了世界冠军,不能不服。我们在农村也学,干什么都说是哲学指导。白天累个贼死,晚上还组织学习。煤油灯下,一屋子的烟,老贫农最爱瞎扯。他们学哲学,能学什么?不是种庄稼,就是喂牲口,越讲越乱。我在大队小学教书,那边安电灯,有人又来劲儿,居然大讲,如何用“两论”安电灯。现在想起来,实在可笑。种田,为什么不用农业科学指导?安电灯,为什么不买电工手册?

35、  我的看法是,《孙子》是高屋建瓴,层次高,很有哲学味道。但越是层次高的东西才越不能乱用。登高要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下楼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朝下走。你要把理论付诸实用,就得从理论的百尺高楼,慢慢走下来。着急,嫌累,没电梯,千万别打开窗户,一头扎下来。任何哲学,从形而上到形而下,都不能一竿子插到底,中间要有层次转换。兵书虽讲实用,也不能从最抽象的谋略一下子就跳到具体的实战,中间要有实力、制度和技术的支撑,没有这些环节,一环扣一环,非常危险。现在的拓广也一样,必须有层次转换。没有层次转换,什么都玩兵法,太危险。

36、 中国的军事传统是重谋轻技,照搬兵书,危害尤大。

教条主义者不一定都是读书人,而只是误用书本的人。读书人可能误用书本,不读书的人也会误用书本。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经常是相互配合。读书人带着不读书的什么都扯上一个用字,借这个用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能胡说的和能胡干的结合起来,危害最大。

古  人说,能言之者未必能行,能行之者未必能言(《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好兵书不一定是最能打仗的人写出来的,最能打仗的人也未必写兵书,写出来也不一定精彩。很多人都分不清书和用的关系。

37、我的基本想法是,读书,就要老老实实读书,先把书原原本本读好,再谈用。如果急得不行,也可以不读书。不一定什么都得“拿书来”,什么都得安上几句书本上的话。

38、现在,研究《孙子》,眼界很重要。对我来说,这点最重要。

39、,《孙子》是兵书,人家外国也有兵书。中国人读《孙子》,外国人也读。他们是两只眼,我们是一只眼。我们只读中国的兵书,不读人家的兵书,等于瞎了一只眼。我们是现代人,现在的《孙子》,是世界军事文化的一部分。我们应在世界军事文化的背景下读《孙子》,要多少注意一下其他文化的想法,有一点古今中外的比较。

40、中国人讲日本,有个大错误。我们老是说,他们是学生,我们是老师,学生打老师,不像话。这是倚老卖老不自尊。其实,近代日本,他们的启蒙是脱亚入欧,脱是脱中国,入是入欧美。我们不要搞错了,人家的老师是欧美,根本不是中国。亚洲近代化,他们捷足先登,何曾拜我们当老师?

 中国给日本当老师,那是往事,一千多年前的事。汉唐,中国强大,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和明清不一样。明朝,他们来叩门,已经发现我们的弱点。清朝,汉族被满族征服,满族被汉族腐化,最后是四面受敌,列强瓜分,他们瞧不起。我们有悠久文明,没错,但也有文明之痼疾,不但腐化,而且自大,病得不轻,还讳疾忌医。他们骂我们是清国奴。日本人讲硬道理,吃硬不吃软,我们不能强迫别人佩服自己。

41、 前891年,藤原佐世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其中著录了六种《孙子》书。

  虽然,《孙子》很早就传到日本,但很长时间里,《孙子》是秘藏,并不是广泛学习的读物。日本武士,他们的传统,是来将通名,捉对厮打,比我们蛮,比我们横。中国的兵法是万人敌,比他们阴,比他们柔。他们真正学《孙子》,主要是明清以来。

42、我们要知道,蒙元之后,世界有大变化。五百年前,欧洲在崛起。四百年前,日本开始打中国的主意。利马窦来中国,他就说过,倭寇对中国震动很大,日本虽小,但很凶悍,中国怕日本。中国抗倭,有两位名将,一位是福建晋江人,叫俞大猷;一位是山东蓬莱人,叫戚继光,都是海边上的人。俞大猷有个老乡,叫赵本学,字虚舟,是个黄石公式的隐士。他拜赵氏为师,深得秘传。赵本学的兵书有两种,一种是《孙子校解引类》,后面有俞大猷的序;一种讲阵法,叫《续武经总要》。《续武经总要》共八卷,卷一至卷七是赵氏的《韬钤内外篇》,最后一卷是俞大猷的《韬钤续篇》,主要是传赵氏法。两本书都是俞氏所刻,用以“平岛夷”。军人都知道,敌人是最好的老师,文人没这个雅量。俞大猷打日本人,据说是用赵氏法。日本对赵注很推崇,中国反而没人读。日本是谁把他打败他佩服谁。比如美国,它就佩服;中国,它就不佩服。二次大战,它不认为,是咱们中国打败了它。赵氏的《孙子》注在日本影响很大,特别是德川幕府时代,原因也是中国打了它。此书有明隆庆本(中国国家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有收藏),以及晚一点的翻刻本,但一般人看不到,坊间的刻本反而是从日本回传。比如,我手头的本子,民国九年(1920年)的益新书局本,就是翻刻日本文久癸亥(1863年)本,即亦西斋刻本。还有,日本有樱田古本,服部千春极力推崇这个本子。他说这个本子很古老。但这个本子是什么时候才有,实在很有问题。我们现在看到的本子是日本嘉永五年(1852年)刻,里面有赵氏的改动,可见并不古老。

43、 日本的近代崛起,是靠两场硬仗。一场是甲午战争(1894年),占朝鲜,割台湾;一场是日俄战争(1904—1905年),夺辽东和库页岛。两次战争,都是奇耻大辱,给中国留下深刻印象。近代中国学西方,经常是从日本学。比如科学术语,就多半是经日本转译。同盟会学,北洋军阀学,就连杀身成仁的武士道,也有人学。秋瑾,“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七律《日人石井索和即用原韵》),照片上拿把刀,诗词歌咏,也是刀刀刀,满纸铁血主义。这是日本作风。

44、不打不相识,战争总是相互学习。近代的我们,其实是学生。

45、 当时,还有另一个重要人物,《战争论》的作者克劳塞维茨,后来欧洲最著名的军事理论家,随奥普斯特亲王参加奥尔施塔特会战,当了拿破仑的俘虏。在柏林的普鲁士王宫,拿破仑居高临下,接见了他们。他说,我始终渴望和平,不知道普鲁士为什么要向我宣战。这句话,让克劳塞维茨刻骨铭心。后来,他说,“征服者总是爱好和平的(如拿破仑一贯声称的那样),他非常愿意和和平平地进入我国”。我们都知道,列宁特别欣赏这句话。拿破仑是“革命的皇帝”,他风卷残云,征服欧洲,除全民皆兵,采用新军制,战法也完全不同。如:用轻装步兵,快速挺进,露营,就地补充,因粮于敌;用纵队突前,散兵殿后,避开对方的火力,而以机动性能更好、火力更强的大炮,轰击对方的密集横队;擅长使用预备队,特别是他的近卫军。克劳塞维茨之所以成为日后的大理论家,和他作为败军之将,受了很大刺激有关。这个刺激是什么,就是拿破仑的“兵不厌诈”。还有一点,我们千万不要忘记,他虽12岁从军,却非一般的武夫。他喜欢席勒和歌德,跟康德主义者基瑟韦特学过哲学,文史哲方面,都有很高修养。有人说,他的风格更像黑格尔。他不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参加过一些实战,但没有亲自指挥过重大战役),但好学深思,喜欢随军观察,喜欢事后总结,喜欢和最杰出的军人交换看法。他认真分析过130多个战例,有点类似电视上那种评球或讲棋的人,讲起来头头是道。真正的武人,用兵如神的军事家,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写兵书,写出来也未必精彩。写兵书,克劳塞维茨这样的人,最合适。

46、 西方,战略文化不发达,“古代作战艺术的基础是战术和战役”,他们是拿史书和战例当兵书,很长时间里,一直没有舍事言理的兵书,古希腊、古罗马没有,中世纪也没有,“19世纪的早期,产生了职业军队和拿破仑式战役,才形成现代战略的原则”;克劳塞维茨出,把拿破仑战争时代的战例加以总结,写了《战争论》,欧洲才有了具备战略水平的兵法。《战争论》是西方最著名的兵法,最有哲理的兵法,和《孙子》相似。产生背景也差不多:兵不厌诈加哲学气氛。

47、克劳塞维茨和若米尼,他们的书,对西方影响很大。恩格斯和列宁,对他们的评价也极高,特别是克劳塞维茨,特别是他的整体战略,还有他的名言,“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六年前,有本书,叫《超限战》,很轰动。此书一出,让美国和日本大惊小怪,说它是鼓吹恐怖主义,不择手段。其实,“对敌人的全部疆域、财富和民众实施打击”,不受任何限制,这正是克劳塞维茨主张的总体战。当然,后来的德国军事家对他的强调,恰恰是其追求暴力无限的倾向。利德尔·哈特认为,他们是读偏了。

  他俩是欧洲的孙、吴。

  中国的孙、吴之术,背景是贵族传统大崩溃,兵不厌诈。齐人多诈,适合搞兵法。他们的学术也发达。战国中期,齐国是国际学术中心。《孙子》长于思辩,不是偶然的。两千年前的中国和两千年后的欧洲,时空遥隔,仍有一比。

  拿破仑是失败的英雄。前些年,我在巴黎街头看海报,海报上的“大众英雄”,有格瓦拉,也有拿破仑(在《红与黑》中,他是于连崇拜的偶像)。他是一代名将,但没有读过《孙子》。拿破仑读《孙子》是我们自欺欺人的神话。虽然《孙子》问世于欧洲是拿破仑战争前,《战争论》问世于欧洲是拿破仑战争后,可《孙子》不但没和拿破仑见过面,也没和《战争论》的作者见过面。克劳塞维茨的书,是经老毛奇的宣传才出名,1900年后,才广为人知。《孙子》在西方的流传情况也差不多。

  1900年后,两次世界大战,德国和俄国是对手,但很多德国人都不读《战争论》,真正重视克劳塞维茨的,反而是苏联。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攻入苏联,在苏联的图书馆里,到处都能看到克劳塞维茨的书。德国的军人很后悔。

  克劳塞维茨和若米尼,都曾为俄国效力。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提到过当时在俄国的克劳塞维茨。翻译《孙子》,俄国也比较早,仅次于法国。

  他们的兵书,都是拿破仑战争的产物。拿破仑本人不写,有人替他写。

  我这样讲,是想提个醒。我们有兵法,人家也有兵法,彼此彼此。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有部好兵法,人家就是我们的徒弟。

48、战争,老师和学生是换着当。老师打学生,学生打老师,是常有的事。列强的道理,挨打的就是学生,打人的就是老师。鲁迅说,我们应放弃华夏传统的小巧玩意儿,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就是讲这个道理。

  中国近代,是一部挨打的历史,打我们的,都是老师。八国联军是八个老师,我们谁都学,不是一点一滴学,而是从武器、装备到制度、训练,全面学,彻底学。全盘西化,军事最明显。

  最近出版的《剑桥战争史》说,西方战争方式是支配全球的军事传统:不管是进步或是灾难,战争的西方模式已经主导了整个世界。在19、20世纪,包括中国在内,以悠久文化称著(零案:应是“著称”之误)的几个国家,长期以来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抵抗西方的武装,而像日本那样的少数国家,通过谨慎的模仿和适应,取得了通常的成功。到20世纪最后十年,无论是向好的还是坏的方面发展,自公元前5世纪以来已经融入西方社会的战争艺术,使所有的竞争者都相形见绌。这种主导传统的形成和发展,加上其成功的秘密,看来是值得认真地考察和分析的。

49、 日本打中国,一直说是救我们,把我们从白鬼子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他们是我们的大救星。这种又打又救,我们听不懂,但西方听得懂。

  日本的选择,是先打谁,后打谁。苏、美、中国,首先该打的,当然是中国。打苏联,打美国,他们倒了霉。但中国是软柿子,日本扶同盟会,扶张作霖,扶满洲国,甚至宣传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全是为了打中国。两次世界大战,我们都是战胜国,但胜得不硬气,列强(包括日本)还是不把我们当回事。

50、加入先进才能不挨打,才能打别人,是日本的国际主义。

  我先进,你落后,先进该打落后,是日本的民族主义。

  两者并不矛盾,完全符合国际标准。

  西方的战争方式,第一是到外国打仗,用武力为商业开道,传播文化,传播宗教;第二是重实力,重武器,依赖金钱和技术;第三是重视制度和训练。我们的传统是战略守势,尚谋轻技,尚谋轻力,花拳绣腿的东西比较多。

  西方的传统是解毒剂。

51、我们学西方,首先是学洋枪洋炮。枪炮本来是我们的发明,但我们反过来跟他们学。佛郎机炮是葡萄牙炮,红夷大炮是荷兰炮,都是明代就学。克虏伯大炮是德国炮,清代也早就引进。袁世凯,北洋军阀,都是欧洲打扮。北洋新军、北洋海军,还有后来的国民党、共产党,都是学西方。中国近现代,有三大陆军军校,武备学堂、保定军校和黄埔军校。武备学堂,李鸿章奏设;保定军校,蒋方震是校长;黄埔学校,蒋介石是校长,哪个不学外国?十年内战时期,红军的顾问是第三国际派来的德国人,李德。李德只是个工人。国民党,请的也是德国人,前后五个顾问,都是德国将军。第一位是德国退休的陆军总长,最后一位是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蒋介石喜欢德国,佩服希特勒。德国需要中国的钨,也重视中德关系。中德断交,是没办法。当年,孔祥熙游说希特勒,无功而返;宋美龄游说美国,撒泪而还。蒋介石以为,只要上海打起来,列强就会来帮中国,他是打错了算盘,谁都不肯施以援手,美国还向日本卖武器。他们都认为,日本最有资格代表亚洲,还能抑制苏俄。当时,法肯豪森将军想留下来,帮中国抗战,德国不同意;他说,那我就加入中国国籍,以个人身份留下来,德国也不答应,只好回国。我的好朋友,罗泰教授,就是出自同一家族。北伐,南北军人都是大檐帽;十年内战,红军,八角帽(列宁帽),模仿苏联;白军,戴德国钢盔(淞沪抗战也是戴德国钢盔)。抗战,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帽子都是“好兵帅克”式,滇缅抗战,先戴英式钢盔,后戴美式钢盔。二次大战后,国民党军是美式装备。解放后,解放军换苏式装备。

  光是一顶帽子、一个钢盔,就能反映历史变化。

  这是中国的西化。

52、有人说,传统文化搞得好,现代化才能搞得好,比如日本,就是榜样。这是说反了。事实上,他们是摆脱西化压力早,故能保古复古。西方也是如此。我们的毛病,是体用老理不顺。

53、 哈特的话,我爱听,但不至忘乎所以。我们要知道,《孙子》的大出其名,还是乘时而起,乘势而起,它和毛泽东的军事成就分不开。《孙子》是沾毛泽东的光,但毛泽东,重实践,他并没把《孙子》当回事。

  西方重视《孙子》是因为毛泽东。

  还是那句话,敌人是最好的老师。

  抗战后,美国帮助蒋介石,蒋介石败在毛泽东的手下,兵败如山倒。韩战、越战,美国吃了亏,后面也是毛泽东。毛泽东出名,《孙子》也出名。

54、  今天,《孙子》已经是一部世界性的经典。我在外国的书店看书,军事类的书很多,特别是讲兵器,讲两次世界大战的书很多。《孙子》的书,多半是放在汉学书籍类。两者仍有距离,时间上的距离,空间上的距离。如何把中国的经验和世界的经验结合起来,如何把哲理的东西和实用的东西结合起来,还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至于怎么用?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你可能感兴趣的:(阅读李零著作《我读孙子兵法》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