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游戏

一、游戏

生活是大人的游戏,而快乐才是通关的密码。陈慈又一次在梦里看见这句话,心底涌出一点什么,还没来得及理清,就被晃动的铁架床摇醒。回头一瞧,儿子张望正闭着眼,把发黄的枕头夹在两腿之间,身子不停蠕动,像是一只大肉虫。陈慈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可张望倒睡得愈发香甜,脑袋里似乎正做着平日里不敢做的美梦。

陈慈一个翻身,挪到床沿,一仰头,松了松脖颈,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才缓过神,该忙活午饭了。自从丈夫走后,就再没吃过早饭。张望每天都睡到十点才起,雷打不动。也好,两顿并一顿,一天当半天过,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点火,烧水,陈慈趁这工夫,洗漱,打扮,虽说早就过了受人瞩目的年纪,但还是不敢怠慢这张脸。她不肯像其他退休妇女一样坦然地暴露自己的老态。热水留给张望,她坚持冷水洗脸。虽说谁都明白,再冷的水也冻不住脸上的时间,洗不掉愈发铺张的皱纹。但对她来说,这一生都在玩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游戏,明知会输,心里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没一会儿,厨房响起一声长长的呜鸣,水开了。她眉头一紧,想起了昨天中午张望在公园里犯下的罪行,随即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怪当时自己憋不住尿!不过上个厕所的工夫,离开了一小会儿。张望就拿他那双肉手掐住了一个小丫头的腰,掐住还不算完,一个虚蹲,托着小丫头的腰身,来回晃动起来,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前胸后背一开一合,张望的嘴里还发出呜呜呜的声响,与这开水声如出一辙。真是片刻不能离人,稍不留神,便会露出马脚,惹出是非。好在那丫头还小,不懂人事,好在那丫头的爷爷不在场,要不,可就麻了。

小丫头不到一米三,梳着羊角辫,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可她不上学,成天跟着爷爷在公园里摆摊。其中原因,陈慈也不愿深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她那双灵动的小手,着实叫陈慈羡慕,小小年纪,便能帮爷爷招揽生意,一到公园,爷爷铺开绿油布,她便将各种小玩具,在油布上码齐,玩具与玩具之间留出两拳的距离,如同整理超市货架一般细心。一切准备就绪后才会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板。纸板上有两行字,上一行写着出现在陈慈梦里的那句话。下一行写着十块钱,十个圈,套中哪个,送哪个!这种套圈游戏,在城市里已不多见,除了孩子,贪玩的大人寥寥无几。不过陈慈也倒见到过几个与自己年岁相近的妇人玩起这个游戏——圈子一个个掷出去,眼神随着圈子的起落泛起一丝丝波动,当十个圈子全部落空,也只是小小惋惜一下子,很快就回到生活原本的状态。不过是个游戏,再坏的结果落进生活也不算什么,短暂的投入,反倒给了生活喘口气的机会。想到这里,陈慈多少有点手痒了。

手再痒,也不能玩,一把年纪,怎么能迷上这种游戏,不准自己玩,更不准张望玩,玩了,就露了怯。可张望的欲望就像水里的葫芦,摁下这头,浮起那头。陈慈怎么也想不到,张望会对羊角辫下手。陈慈一边恨,一边从心底摸出一丝安慰,到底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欲望,这很正常,可这份欲望来得太早了!呸呸呸!不早了,一转眼,他已二十出头。嫌早只是因为自己还没准备好,怀张望时刚过三十八。丈夫说太危险,不该生,可陈慈执意要,生出来,便后悔了。产后漏尿,一直没好,肚皮塌成烧融的蜡,这些都认了,可张望五岁还没开口说话,这叫一直心怀感恩的陈慈第一次有了咒骂老天的冲动,确诊当天,陈慈把舌头抵在上颚,心脏由里向外咚咚撞着胸口,一瞬间她感觉舌头也一跳一跳的,仿佛要吐出非人的语言。

丈夫对张望倒是疼得不行,开始东奔西走带他看病,指望他的脑壳里能长出智慧,后来白天黑夜地工作,只求给他一个无忧的生活,陈慈也放下对时髦生活的追求,加班加点地工作,勒紧裤腰带过生活。“百年之后,张望独活,要是没钱,那日子该怎么过!”这些话夫妻俩从没讲过,但心里都清楚,别人忙是聚财,他们忙是续命,给张望续命。可忙到底,一场空,累出一身病,早早地走在了他们母子前头。丈夫一走,养育张望的重担就全砸在了陈慈的肩上。她一生要强,即便生了这么个傻仔,也没能摁下她的心气,对张望,她不像丈夫那么看得开——谁也不是生来就懂事的,孩子要靠教,早晚会开窍。十几年来,她定下无数方案,可放到张望的身上,接二连三地失效,最后只留下一条铁律——不许玩游戏!这铁律又分为两条细则。一,不许跟别的小孩玩儿。二,不许自己一个人玩儿。第一条无非是给自己留面子。根本也没人愿意跟他玩儿。在张望还小的时候,只要他吊着那对永远睡不醒的双眼,一走进小孩儿中间,孩子们就自觉地散开。这年头,连小孩儿都精明得很,就跟笨能传染似的。没人跟他玩儿,他也不闲着,一到床上就抓着玩具对着空气武打,嘴里还呼呼叉叉地给自己的拳头配音。陈慈每回瞧见这景象都觉得儿子更傻了,所以第二条执行得十分严格。丈夫生前买的玩具统统丢光,两室一厅的小家里,找不出一丝生过孩子的痕迹。在家不让玩,出门更是不可以,旋转马,娃娃机,摇摇车,一概不许多瞧。笨不要紧,世上有几个聪明人,懂得藏拙就好!只要别人看不出,那他就是个正常人。这样的日子久了,陈慈也疲了,张望偶尔偷看两眼电视,她也认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正常就不正常吧,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有几个人是正常的呢!想到这里,陈慈松了口气,灌好开水,探出头,听了听张望那边的动静。水壶长长地呜鸣,也没能把他叫醒。这么大的人,真是一点心思都没有。陈慈从冰箱里拿出一颗鸡蛋走到床边轻声说,太阳出来了!张望才一脸愚相地摇起身子,胸腹之间波浪起伏,手在脸上乱揉,上眼皮搓红了,还不罢休。陈慈打掉他的肉手,叹了口气,只见他一仰头,双眼直直地看向天花板,下眼皮如同鱼泡空虚地鼓胀着,除了傻气盛不下一点心事,一低头,下巴叠着下巴,大脸盘子像是去毛的猪皮一样肥白。陈慈把鸡蛋放到张望眼前一晃,他就来了精神。一双宽脚伸到地面,陈慈立马将棉拖鞋摆正,催促他将脚丫塞进去。光是这个动作就教了足足三年,今天表现不错,鞋子穿得爽利,有点大人的样子。张望盯着鞋面,手撑着床板,缓缓站起,窗边的阳光被瞬间挡住,如同一头白熊,学会了直立行走。陈慈不忍多看,扭头回了厨房,张望趿拉着跟过去。铁锅接水,架上灶台,点火,水半开,陈慈一抬手,将鸡蛋在锅沿磕破,打入锅中,边打边说,太阳出来咯!张望一揉鼻子,一双睡眼死死咬住接下来的盛景。陈慈拿起汤勺,舀起锅边的热水,往蛋黄上一淋,鲜嫩的蛋黄缓缓泛白,被渐熟的蛋清包裹,陈慈轻声讲,太阳要被云朵遮住咯!这才是张望的心头好,虚无的双眼,瞬间冒出点灵光,好似看了一场简短的动画。他竖起一双肉手,正要鼓掌,就被陈慈打掉,就这点出息!张望怔了怔,左手扣住右手,一耸鼻子,一张嘴,陈慈拿手一指,憋回去!张望立马闭了嘴,咬住喉咙里的哭腔。

关于鸡蛋的戏码,早晚各有一次,白天是水煮,太阳被遮住,晚上是油煎,云朵镶金边。这套专属于张望的小小游戏是丈夫发明的。那时,丈夫总带着张望去看病,中医西医看了个遍。说是看病,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图个尽力后的心安,每见完一个医生,丈夫就会教张望认人,昨天那个穿白大褂的阿姨是西医,今天这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爷爷是中医。久而久之,张望倒真记在了心里。

一天早上,鸡蛋下锅,张望凑到丈夫耳边说,太阳穿上了白大褂。丈夫吓了一跳,那是儿子头一回,说出自己的语言。立马打给正在上班的陈慈汇报儿子的巨大进步。晚上睡前,丈夫说,儿子是个诗人,那是诗人才有的语言。陈慈刚要高兴,又一想,诗人,不还是不正常的人嘛。心里泛起疙瘩,陈慈问,那油煎蛋呢?丈夫说,那是云朵戴上了金丝边,说完补充道,儿子说的,今晚我煎了两个蛋。

一听这话,陈慈便知道丈夫在撒谎,兴许穿上白大褂,真是张望说的,但这后一句准是丈夫胡诌。毕竟自从他走后,张望再没说过一句整话。一碗清汤面上,卧了一个蛋,铺上几片青菜叶,便是张望的午饭,陈慈自己喝了杯菊花茶将肚皮搪塞过去。汤多面少,摆在桌角,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了。有段时间,她会故作无心地克扣张望的伙食,红烧肉里不放糖,顿顿都是素高汤,看似是为了健康,实则是想让张望少吃二两。有时甚至故意将碗摆在桌沿将落未落的危险地带,等待张望失手打翻,打翻了就别吃了,陈慈看着儿子的脸,如同发面馒头,越长越开,那五官被埋进了肉里,胖得没了性格,心里就冒出无名火。她指望儿子瘦一点,瘦了就不显笨了,瘦了就有丈夫的样子了。瘦一点,眉眼之间的灵气说不定就会重聚起来,面无表情时也不至于那副傻样。可吃了睡,睡了吃,不动一点脑筋,不干一点活儿,怎么可能不养出一身闲肉,为此,陈慈才鼓足勇气,定下了每天中午带他去公园散步的计划。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可不敢独自带他出门。

此时张望把面挑过头顶又啪嗒砸进碗里,滚烫的面汤溅到陈慈的脸上。她拿手一抹,刚要骂又拿舌尖抵住上颚,不忍发作。这么大的人,还把筷子当棍子使,陈慈说完盯了一眼张望,又想起在公园里陪爷爷摆摊的羊角辫,细胳膊细腿,走起路来两根辫子如同两只毽子一般活泛有力。眼里有事儿,手里有活儿,见人一张小嘴,招呼起人,有礼有节的。逢人就喊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毫不怯场。与张望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小大人,一个是大小孩。按理说,公园不让摆摊,管理人员劝退他们几回,老爷子每次都点头哈腰诚恳地退场,可隔天又来。仿佛昨天的说教荡然无存。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老爷子和羊角辫,似乎成了公园的一道景观。这些年老爷子的头发越来越少,羊角辫倒还是当年模样,灵动,懂事。

昨天张望欺负了她之后,又抓起绿油布上的小火车不撒手,羊角辫一点没动气反倒叫了她一声“阿姨”陈慈很久没有被叫得这样年轻了。“他想要就拿着吧,我爷爷去借微波炉热午饭了,不收钱。”陈慈盯着羊角辫,觉得这丫头懂事得让人害怕。似乎张望的笨,一眼就被她看穿了。正准备掏兜付钱,余光瞥见有人经过,连忙拽上张望走远了。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得找个机会把钱还了才行。

此时耳边的一声干呕打断陈慈的思绪,张望吃呛了,青菜叶吊在嗓子眼儿,青菜根已经滑入喉咙管儿,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又咽不下去,陈慈只好托着张望的下巴,拿筷子去挑。菜根夹出喉咙,张望的胖脸红了一圈,陈慈心一横,将软塌塌的青菜留在他嘴里,不许浪费,吞下去。张望似懂非懂地嚼起来。碗里的面他是不会再吃了。陈慈抓起筷子,呼噜呼噜地将剩下的半碗面,连喝带吞地灌进肚里。生活嘛,就是吞,年轻时还有精神头,砸砸嘴,嚼嚼味儿,老了就都省了,吞下去得了,眼前事,身后人推着你往前。也有长不大的人,他们不愿意一口吞,但又嚼不动,于是吞吞吐吐,吞吞吐吐地活着。比如此时的张望,仍在吞吞吐吐地戏弄着嘴里的那根青菜。碗筷一收,张望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陈慈一拍桌子,吓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甭想逃,今儿是周五,一周一次的剃头日。她为了儿子,自学剃头,这样一来,便省去了在理发店里遭受同情目光的围剿,虽说来来去去只会剃个平头,但边边角角,横平竖直,还是有模有样的,那细致程度堪比打磨一件精美的雕塑。瞎子磨刀,早晚见光,陈慈想,说不定哪天真能从张望那肥硕的身体里雕出一点丈夫的样子。凳子在桌边摆好,张望极不情愿地坐定,忍受着电动推子的振幅。从前推子一靠近脖根,他便会瘙痒难耐,一通乱动,露出生气的表情,陈慈喜欢看儿子生气,一生气就不那么傻了,但随着剃头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渐渐木然了,一动不动地忍受全过程。

今天倒是有点不老实,手里拿着小火车,屁股时不时抬一下,让小火车从裆下穿过,进进出出。闹得陈慈险些剃秃了鬓角。不许玩!张望愣了一下,稍后又摆弄起来,陈慈停下手中的推子,细细地观察儿子动作,呜噜呜噜,进进出出,陈慈一闭眼,仿佛看出了一场男女之事,一团欲望的形状。陈慈一巴掌拍掉儿子手中的小火车。手里空了,张望便左手扣住右手,像是小心地安慰着自己。陈慈拿手叩叩桌面,张望一抬头,拳头松开,摆弄起手指,一根叠一根,不一会儿便将右手的五指掰成了海螺状,陈慈实在看不下去,拽着他去洗澡,她要用滚烫的水,冲掉儿子脖根的碎发,也洗掉刚刚脑中闪过的画面。喝了花茶又灌了面汤,尿意胀满了小腹,放下马桶圈,一松棉裤腰,刚要脱,看了一眼在花洒下玩水的张望,又站起身,拉上了一人宽的浴帘。从前哪里会注意这些,同吃同睡,这么些年,一直盼着儿子长起来,哪想到如今这倒成了新的忌讳。解手到一半,浴帘两端突然皱起,随后来回抖动,帘子里又漾出长长的呜鸣。站起身,头探进去一看,张望正抓着浴帘,原地跺着脚,踩出难看的水花。陈慈瞪了他一眼,重新拉好浴帘,里头的动静不见了,只剩张望莫名地抽泣。陈慈扭身摁下冲水键,似乎是想借着水声理清什么。

二、大人

儿子到底在做什么!真的是要变大人了吗?

陈慈想起丈夫曾经说过,孩子是需要玩具的,玩是一个动作,而玩具是另一个动作。

一个动作在找另一个动作,如果没找着就只能忍着,或者胡乱地发泄。就像一个小孩在空房间里对着空气武打,在大人看来,那是可笑的,无效的。但在小孩的脑海里确有其人。打累了,喘着粗气,往地上一坐,脑海里的人物猛地散去。那是小孩第一次感受到寂寞,尽管他还不知道那个词的存在。如果一个动作找到了另一个动作,就像小孩找到了另一个小孩,就是游戏,再长大一点,那就是爱。

想到这里,浑身一紧,这哪里是你能玩的,那是大人的游戏啊。寂寞就寂寞吧,承受寂寞吧,陈慈相信,唯有承受让人成熟。洗完澡,找出痱子粉,抹在张望的咯吱窝里,屁股蛋上,人胖,肉贴肉,潮得很,大腿内侧也要抹,今天陈慈不敢帮手,扭过头,把粉饼交到张望手上,叫他自己抹。张望接过,往肚皮上一拍,漾出阵阵白尘,嘴一咧,痴笑起来。陈慈的眼皮狠狠地抽动,夺过粉饼,重重地在他的大腿根搓了两下。张望两腿一夹就往外溜。

也不怕冷,赶紧穿衣服去,陈慈的嘴巴刚发号施令,双手立马接下自己布置的任务,从衣柜里拿出张望的内衣裤,帮她里里外外地套上,这还不算完,出门必须穿正装。大号西裤,名牌衬衫,羊毛背心,呢子大衣,这样的好料子,陈慈自己是舍不得买来穿的,但张望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像样的衣服。年轻时以为身上的一切都是用来扮美的,老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为了遮丑。她不允许外人打量出儿子的异常,正因如此,才总是趁着中午带他出门,这时候公园人少,邻居也大多在上班,楼道里空空荡荡。即便如此,出门前还是会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听,确保没有脚步声,才敢领着张望出门。收拾好张望,才有余力整理自己,人老了,怕冻,穿得多,衣服像是年轮一样一圈圈裹上去。围脖,手套,总免不了,再普通不过的棉服棉裤也穿出护具的感觉来,刚穿好,开了门,尿意再次袭来,可一抬眼,张望已经夺门而出,她只好忍着尿意,追上去。一到公园陈慈就冲进园区的公厕,张望扭动脖子,双眼寻觅着,像是一头饥饿雄狮寻找着猎物。一瞬间,捕捉到了什么,虚无的双眼瞬间冒出一点灵光。远远的树荫下,一张绿色的油布,压住了矮矮的草坪,油布上缀满了色彩缤纷的玩具,羊角辫正蹲在一角,手指点着玩具的数量,是单数,于是重新校正玩具的位置,张望飞跑过去,嘴里呜噜呜噜地出声,嘴角泛出细小的唾沫。羊角辫眼看着油布上出现了一道宽宽的阴影,猛地回头,是张望站在了身后。

要玩吗?十块钱十个圈!羊角辫利落地站起身。张望把手指掰成海螺状,一动不动地喘着粗气。羊角辫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动作,笑起来,刚好我爷爷不在,去热午饭了,你玩,不收你钱。张望把手张开,从大衣兜里掏出小火车,羊角辫不明所以地看着,张望举起小火车,对准太阳,眯起眼,将手中的小火车从日心穿过,一双粗腿原地踏步,嘴里再次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羊角辫抬头盯着他,连蒙带猜地问,你想开火车?张望歪起脑袋,闷了声。

羊角辫凑到张望跟前,一点也不害怕眼前这个庞大的身躯。丝毫不怀疑他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此时张望手一松,小火车掉在油布的一角,像是回到了本该属于它的位置。双臂猛地抬起,伸向羊角辫的腰间,一把掐住,羊角辫猛提一口气,又扫了一眼被他摔在地上的小火车,瞬间领会到了什么。一扭身,成为了张望的火车头。张望再次发出呜鸣,这一声,前所未有地清澈洪亮,脚下的步子也利落轻快,仿佛是头一回如此踏实地踩到了大地。小火车就这样开动了。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一只小小的火车头,拖动着一节巨大车厢,在摊子前来回绕圈。

陈慈愣在公厕门口,望着眼前的一切,她看见,一个动作找到了另一个动作,心里如释重负。原来儿子没有要作恶的歹念,可心底又生出一团无名火,还是没长大!正要冲上去,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却像是一件件枷锁,压着她没法利落反应,每一步都绑在了上一秒的时空里。

叮的一声,一个老爷子从公厕隔壁的管理室走出来,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塑料饭盒,缓缓走过去。是羊角辫的爷爷,陈慈立马扭过脸,待老爷子走远,才绕了一条小道跟过去,她不敢凑得太近,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棵老树后头,舌尖死死抵住上颚。

张望见羊角辫的爷爷走过来,瞬间松开双手,羊角辫一个踉跄,差点踩到油布上的小火车。爷爷冲着张望和善地一笑,把饭盒递给羊角辫说,先吃饭吧。羊角辫点点头,在草地上盘腿而坐。爷爷说,他怪得很。张望的手又盘成海螺状。

羊角辫说,我早就看出他不正常了。爷爷说,那你还陪他玩儿。羊角辫说,那什么又是正常呢?

爷爷说,你小心点,他可不懂事儿。羊角辫说,什么叫懂事儿,只有大人的事儿才算是事儿?陈慈听到这里舌头软下来,既然张望早被识破,那自己也没什么可藏的了。她从大树后头,探出身子,缓缓靠近,脚跟落在草地上,心里咂摸着羊角辫的话,似乎解开了什么。

张望笑着看向正在靠近的母亲。陈慈有点惊讶,儿子从没如此勇敢与自己对视过。她有意瞥了一眼纸板上的那句话,凑到张望耳边轻声问,你刚刚干什么呢?哪晓得张望倒理直气壮地喊起来,开火车。这一声喊得陈慈慌了神,开什么火车,回家去!羊角辫站起身,阿姨,要不要玩套圈。陈慈立马挤出笑脸,冲着羊角辫说,我这年纪可以当你奶奶了。

张望盯着羊角辫,像是盯着一尊菩萨,露出虔诚的神情。羊角辫拾起地上的圈子递给陈慈,没想到张望倒主动接了过去,嘴一张,要说话,又吐不清字,只发出呜噜呜噜的声响。陈慈拿眼一瞪,张望就哑了声。陈慈尽量不去看老爷子的脸,冲着羊角辫说,他是大人了,不玩游戏。你收好!说着将圈子从张望手中夺走,还到羊角辫手上。羊角辫接过圈子说,大人也可以玩游戏啊。

陈慈点点头,不想辩驳,抓起儿子的手想走又拽不动。扫一眼四周,好在中午没什么人。带孩子,不容易吧!老爷子放下饭盒,出了声。你也不容易,每天带孙女来摆摊!陈慈松了松眼皮,努力施展一份大人的从容。老爷子一听这话,脸一紧道,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这么小的孩子该去上学,读点书!陈慈转过话题,将矛头对准了羊角辫。羊角辫一歪脑袋,我读过书的,读完了,才和爷爷来摆摊的。陈慈一脸不信却还是接过话头,那你读到了几年级啦?老爷子嚅嚅嘴,突然望向天空,仿佛陷入了很深的思索。谈话间,张望默不作声地蹲下身,捡起了小火车,偷偷往兜里装。陈慈失望地看了儿子一眼,掏出十块钱,塞到老爷子的手心里,还是你福气好,等孙女一长大,你就可以享清福了,说完冲羊角辫点头一笑,老爷子捏着钱,双眼仍空洞地望着天空。陈慈牵起儿子,在他手心里狠掐了一把,张望立马抻直了脖子,跟着母亲离开公园。

没一会儿,羊角辫又追了过来,阿姨,跟你讲个秘密,其实我快三十了。

陈慈一脸不信,羊角辫看了一眼傻笑着的张望继续讲,医生说,缺少生长激素,长不大,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陈慈的脸僵在那儿,羊角辫倒爽快地一笑,以后你们来玩儿,我不收钱。对了,阿姨,你是这公园里唯一一个知道这秘密的人。

陈慈皱起眉看向公园深处,那你爷爷呢?

他已经忘记我不会长大了,羊角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回头看了看爷爷,他已经忘记我长大了。

此时的张望死死盯住羊角辫的嘴唇,有样学样地嘟囔道,她已经忘记我长大了。

编辑:南风辉

你可能感兴趣的:(大人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