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登高

有人说南国没有秋天,夏天一过,就直接入冬了。其实不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那么几天是有秋味的,大自然没有亏欠大家。重阳之后,尽管白天的气温还在三十度之上,但到了晚上,天地间像开了空调,气温降到节能的二十六度,有种凉爽的感觉。所谓秋高气爽,爽字是春夏冬没有的,春天湿润,空气可以拧出水来,夏天炎热,感觉每天都在汗蒸,冬天寒冷,风像刀刮一般,反正这三个季节就是没法跟爽字挂上钩。秋天不太冷热,有一丝凉意,空气干燥,非常清爽。

但秋天往往被赋予悲的意味,战国时期辞赋家宋玉的《九辩》开篇就这样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于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情深意长的悲秋之作就这样诞生了。说实在的,他开了一个坏头,好好的秋天,就跟一个“悲”硬生生纠结在一起。然后,就有了“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等等一大堆悲凉秋味的作品。杜甫的《登高》更经典: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不明白诗圣的内心是怎么想的,身体有病就要在家好好躺着,登什么高呢?或许想着重阳登高转个运吧,让身体早点强壮起来。确实,重阳登高自古就是许多地方的习俗,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古人早就有这个喜好,而且还要插茱萸,跟现代人不同,他们认为插茱萸这种香草可以避灾克邪。从化也不例外,在重阳节的前一天晚上,许多人不约而同走出家门,找座山登一登,目的在于登高转运祈福。我家没有这个习惯,重阳跟平日没有什么两样,吃饱饭,大家该干啥就去干啥,从来没有想去山上凑热闹。等到参加工作后,有一次,朋友相邀,碍于面子,我就随他们一起去登风云岭。记得那天晚上九点多,风有点大,吹得树枝摇摆直响,落叶满地。那时,登山的人群像一条胖墩墩的菜虫,慢慢从山下往山上蠕动。昏黄的路灯下,能够看到的除了人群,还是人群,他们扭着屁股,有说有笑,许多人拎着大袋小袋的零食,准备到山顶饱餐一顿。事实就是如此,等我们走到山顶时,那里已经人满为患,许多人在空地上铺上报纸,然后围坐起来,吃着零食,喝着饮料。我们纯粹是登高闲聊,啥也没带,于是在人声吵杂的山顶走了一圈之后,就感到索然无味下山了。

如此的登高,像任务式,我是料得到的,好在没有影响我对风云岭的印象。十多年前,从外地初来从化,我租住在环城路,那里离风云岭很近。有一段时间,下班后,我就从住处出发,往风云岭方向慢跑。那时山脚下有一片荔枝林,穿过荔枝林的路两旁种着许多丝木棉,花开时节,粉红、粉白的花朵挂满树枝,显得格外温馨,特别是在风和日丽的傍晚,它就是夕阳下盛装的新娘。还有绕山而过的小溪流,像羞涩的少女,生怕让人发现那个含情脉脉的眼神,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只是时而不甘寂寞,在微风中泛起了一片涟漪。

风云岭虽然只有两百米高,但因为周边都是平地,所以显得拔地而起,山势崔嵬。站在山顶上,往下俯瞰,从化城区风光尽收眼底,一栋栋房子像一个个小盒子高低错落摆放,蜿蜒流淌的流溪河则仿若舞女飘逸的裙带穿城而过。

据史书记载,风云岭是从化明朝八景之一“风门仙迹”,因常有云雾笼罩而得名。风很容易感受到,咻咻声、呼呼声、沙沙声、瑟瑟声,它是多变的乐手,从山下到山上,在不同的地方,奏响一曲曲天籁之音。至于云雾笼罩,想必史书不至于骗人,但也有可能是杜撰,或时过景迁,反正云雾笼罩现在是不常见的。我只在阴雨绵绵的时节,见过这种情况。

记得上高一时,第一节语文课就是学习散文《雨中登泰山》,语文老师姓吴,兼班主任,个子不高,皮肤白,脸面长,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他打趣说:“这篇文章的作者叫李健吾,李李建设他自己。”“李李”的发音在当地方言中有持续不断的意思,持续不断建设他自己也就有只顾自己的意思,有点贬义,不过纯属开玩笑,目的是想让我们印象深刻,并无半点恶意。实际情况也是这样,至少虽然过了二十多年,我还清晰记得老师说的这句话。

清晰的还有那篇文章,像“是烟是雾,我们辨认不清,只见灰蒙蒙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这样优美的句子,我一下子就记住了。那个时候,我也梦想着到泰山看一看,最好也是在有雨的日子登山。可惜一直以来,钱袋子不够丰满,雨中登泰山的计划仍只是一个梦想。

泰山远在天边,那近在眼前的风云岭先凑合一下也未尝不可。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秋日,碰巧有两个老同学从外地远道而来,我便提议带他们到风云岭游览。客随主便,他们欣然应允,于是大家就撑起雨伞,朝风云岭走去。

远远的,我就望见山峰像是披上了一层白色面纱,薄薄的,有点神秘,那时没有风,那层面纱似乎越来越厚,像是白色的婚纱了。等到我们沿着登山石径拾级而上时,却又发现所谓的面纱婚纱,像一阵烟雾消散在林间的,那从草木叶子滑落的晶莹雨滴,仿佛大自然睁眨着明净的眼眸。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感慨道。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人家登山,登的不是山,是境界。你呢?登的是小资情调。”老同学不满意我的感慨。

我说不是,曾经我也有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胸怀,并有诗为证:

向晚孤云淡,秋深色绕泉。

余辉斜照树,高石直凌天。

极目穷千景,含胸纳百川。

登高览众小,忘步上山巅。

这是一首题为《秋日登高》的古体诗,彼时,是有海纳百川的豪情的,然而历经人生风雨之后的此时,又多了一份感悟。民国作家林语堂说,“大概凡是古老,纯熟,熏黄,熟练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样的愉快。如一只熏黑的陶锅在烘炉上用慢火炖猪肉时所发出的锅中徐吟的声调,使我感到同看人烧大烟一样的兴味。或如一本用过二十年而尚未破烂的字典,或是一张用了半世的书桌,或如看见街上一熏黑了老气横秋的招牌,或是看见书法大家苍劲雄浑的笔迹,都令人有相同的快乐。”所以,未必要站在山顶指点江山,欣赏半山腰那一片随风飘摇的狗尾草,聆听山间石缝流出的泉水叮咚,都可以是登山的内容,同样可以愉悦身心。

一花一世界,没有发现那叫做没办法,倘若发现,那就应当好好欣赏每一个看似平淡欠缺豪情的瞬间,错过一路风景的登高,那是得不偿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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