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次高考

高考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儿,它让人心生无限的希望,又常常使人绝望。我曾对我的学生说:没有经历过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我拿这句励志的话来引诱他们:再熬一下,人生就完整了。

单就这句话而言,我的人生是完整的,当然,我不会告诉他们,我的人生完整了两次。正如我当年考驾照,科目二和科目三我都考了两次,但我一般都不会告诉别人,谁会没有一点小秘密呢?

我就读的学校,是澧县第五中学,她坐落在两条河流夹角处的三星垸,背对蛟河,面向涔水。五中是用拆梦溪寺的材料建起来的,沾了一些佛家的清静淡远之气,我读书的时候学校平房居多。校园四周是深沟,我们参加劳动的项目之一就是挖校沟,类似于从前的护城河。学校只在东面和南面有路与外面相通,小时候到五中看电影,看野营拉练驻扎在五中的年轻的战士和高大的战马,都是从南门过的,南门后来砌了围墙,不能通人。我那时跑通学,秋冬沟里水浅之时,多从学校西南面跨沟而过,春夏水大沟阔,又不愿绕东门,就在南围墙根往下找到落脚的地方,再侧着身子,贴着围墙边缘,借助老树根翻上去。校园树多且大,缺乏规划,却也有一种随意洒脱之美。

那时高中读完,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参加高考,学校五月安排一次大型考试,称为预考,考毕高二学生全部离校(那时学制是两年),在家等候召唤,这种等候其实挺残酷的,名额是县里下达给学校的,分到一个班大概也就是十几人的样子。除了成绩极好的和极差的之外,大部分人都在忐忑焦虑中苦苦等待。三四天之后,考试揭榜,预考过了的欢天喜地去上学,准备参加高考;没过的学生回到学校挑着行李,步履沉重,低着头,不知道回家怎么向父老乡亲交待,那份落寞悲伤绝望,是如今的高考学子难以体会到的。有的学生顶住沉重压力,连续复读,却连年折戟在预考上,竟无机会步入高考考场,令人叹惋!

1981年预考后,我就是等待考试结果的众多学生中的一个,幸运的是,我拿到了一个参加高考的名额,这真是意外之喜,因为我的学业成绩,只有语文英语还算突出,但英语只按30%计入总分,几乎可以忽略。数学政治中等,历史地理极烂。等到了学校,我才知道自己竟排列班上第四。教我们数学的袁伟成老师,安化人,满脸的络腮胡子,爽朗的笑声,一双三接头的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的。在袁老师讲解完预考试卷后,我对袁老师说,我的数学应该不止40分。预考试卷都封存了,袁老师查了我的数学试卷后,说果然少判了30多分。如果把这分加起来,我就是文科班的第一名了。

这下我出名了,学校领导和老师都晓得文科班杀出了一匹黑马,我从名不见经传者一跃而成为明星学生,被寄予莫大的期望。然而,这一年高考,我因五分之差而落榜了。

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们替我惋惜,因为预考未上线后来被补录的两名同学都上了线。

只有我心里明白,好运气不可能连续两次都降临在我头上。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还是太年轻了,能拿到一个高考参考名额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何必告诉袁老师自己少判了分数?无意间把自己暴露在聚光灯下,心躁气浮,不能安静地复习功课,热闹了一场,成了一个笑话。

老师劝我复读,家里也支持,于是,我怀揣着家里卖椿树的钱,回到学校,成了高42班的一名复读生。

复读意味着背水作战,再无退路了,压力陡然增大。

其实学校气氛是相当宽松的,彼时国家还是实行每周五天半工作制,周六上半天课后学生放假回家;每周有劳动课,毕业班也不例外,挖沟挑土,挑粪浇水,样样都干。早上可在教室读书,也可以拿本书到操场上、树下、油菜花地里,水塘边读书,像一群到处寻找鲜嫩的青草的羊儿,散落校园各处。每周都有几节自习课;体育课照开,高二跟高一都是两节,每堂都有训练任务,不打折扣;晚自习从不超过三节。

学生手头除了课本外,几乎没有其他资料,偶尔有谁的亲戚寄来一本两本资料书,都当宝贝似的,不轻易外借。不光学生没有什么资料,连老师手头的资料也极为有限。老师出考卷,或者给学生补充点资料,全靠刻钢板。把蜡纸放在有细纹的钢板上,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字,力度拿捏要恰到好处,重了会划穿蜡纸,轻了印出来字不清晰。一张蜡纸刻下来,手又酸又软,连筷子都拿不住。这种近乎原始的劳作方式,当然谈不上效率,除了政治印点资料外,其它科基本不印,老师学生翻来覆去就是几本课本。

学校不公布学生的年级排名,没有什么“百日誓师”,没有高考倒计时,整个气氛是平和的,舒缓的,一如秋冬季节的涔水缓缓流淌,波澜不惊。反观如今的高三教室,张贴的标语令人心惊肉跳,一条比一条血腥:

现在不拚命,未来命玩你;

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吃苦受累,视死如归!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宁可血流成河,也不落榜一个。

不继续列举了,条条都与血和死有关,胆小的看了难免晚上做恶梦。

学校和老师不给压力,不等于学生没有压力,只不过学生的压力是自找的。

内生而非外加的压力会化为最为强劲和恒久的动力。学习劲头最强烈的是我们这些出身农村的子弟,我们饿过肚子,吃过菜饭,干过几乎所有的农活,我们的父辈像困兽一样被囚禁在人均几分的土地上,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永远为下一顿的粮食和孩子的学费发愁,看不到任何前途和希望。如果我们不打算重蹈父辈的覆辙,我们就必须通过高考这一条狭窄的门缝,奋力挤出去,吃上国家粮。

国家粮在当时是多么大的诱惑啊,吃国家粮的每月有固定的粮食指标,他们不担心饿肚子,他们有招工和顶班的机会,在我们面前有巨大的优越感。正因为如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读书的动力不如我们足,这倒让我们农村的孩子多了些机会。

对于我来说,复读的唯一目的就是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喊很多句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口号,都不如眼下考大学跳农门的理想实在。这时我真正沉静下来了,我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度过紧张而充实的每一天。班上当然也有学业成绩不好读书读不进去的同学,但没有谁去做影响班级学习气氛的事,老师不需要做组织教学,每个学期大型考试只有期中和期末两次考试,当然,小考是少不了的。

下晚自习后,有些同学就在昏黄的路灯底下复习,也有几个同学跑到教我们历史的赵德楚老师家里复习,等我们走了,赵老师才关门休息。

很多年之后,同学聚会回忆起那段高中生活,尽管也吐槽学生的伙食,譬如桌上的主旋律永远是咸萝卜、冬瓜或南瓜汤、气味难闻的盐菜,但回忆起学校和老师,无不充满着感激之情。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学期转眼就结束了。第二个学期的开学典礼上,我上台领取了十块钱的奖金,奖励上个学期期末考试的优胜者。十块钱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当时我们一个月的伙食费才五块钱。

历史和地理仍然是我的短板,班上有几个同学,能精准地指出哪一知识点在教材的哪一页哪一行,我难以望其项背。

四时悄然更替,寒往暑来,气温跟班上的学习热度一样,持续升高,预考之后,班上只剩不到二十来名学生,坐在我前面的一名身材颀长、成绩一流的秀气女生,为了抠出尽可能多的时间复习,已经连续多天没洗澡了,很有味道。这严重影响了同学们的情绪,有同学向班主任刘老师投诉,效果不太明显。面对一名为了高考,连形象都豁出去了的女生,你还能说什么呢?

高考的日期是7月7号到9号三天时间,正是酷暑难耐季节。我们的住宿地点是位于兰江桥南头的仙眠旅社,住宿条件比起上一年住的政府招待所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房里没有电风扇,附近在施工,搅拌砂浆水泥,洋铁锨在铁皮上重重的摩擦,发出的声音一下一下锯着耳膜,晚上十一点多钟还没停歇。那时没有为了高考实行管制一说。我们大部分同学都休息得不好,7号早上陆建平和段秋平告诉我,他们一夜都没睡着。我稍微好一点,半夜过后迷糊了一会儿,但头仍有点重,不太清醒。

住宿环境不好,伙食很好,比我们过年的生活还丰盛,去年暑假在广州与高中的同班同学胡宜安邂逅,他现在是广州大学的名教授,他说自打出生以来直到参加高考时,高考期间吃的饭菜是他所吃过的最好的饭菜。头两天桌上的菜碟都吃得干干净净,后面就开始剩菜了。

我们被安排到月台边的城关中学考点考试,老师交代我们每人带一条小手帕,缠在左手腕上,免得手上的汗把试卷打湿弄花了。我坐在中间第二排,坐在我前面的是一名女生。上一年考试我不晓得紧张,这一次坐在考场里,静候开考哨声,心脏急急地跳,脑袋里居然闪过如果没考取该怎么办的片断。发卷之后,脑袋还是一片空白,窗户外面便是热闹繁华的街道,一声声叫卖冰棒的声音更添烦躁。好在开始做题之后,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正在刷刷作答时,只听得哧溜一声,我前面的女生竟然滑到课桌底下去了,被扶出考室后再也没有回来。一时间,我的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想呕出来一样。又过了好长时间,才又开始正常答题。幸好我的语文基础不错,试题全做完了。

有意思的是,过了几年,我在长沙还见过这名女生,姓张,澧县四中的,她第二年又参加了高考,被录取到长沙水电师院。她滑倒到桌子底下,是高度紧张引起的。81年高考期间,我们站着就餐时,身边就有一名彭姓理科女生身子毫无征兆地直着仰面倒了下去,休息了一会儿又好了,这也是情绪过度紧张,再加上营养不良引发的。

窗外市井喧嚣之声既近又远,答题思路滞涩时,它近在耳边;思路畅通时,它渺不可闻。就在声音时远时近的交替之中,那一年的高考考试悄然谢幕。

那一年的高考对我来说,结果不好也不坏,我勉强上了个重点本科线,实现了吃国家粮的目标,我小小的得意了一把,也让周围的人羡慕了一阵子。谁知道,那年高考竟成了我人生的一座高峰!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做出过什么能让自己得意别人羡慕的事了,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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