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让世界变小,而汽车又让云南变大

人习惯于低头看水,不可想象站在渤海边上抬头向空中遥望,在两千多米高的空中悬挂着一片汪洋巨水……实际上,从天津看普者黑,就悬在西南方两千多米的高处。

普者黑——彝族语:“有鱼有虾的地方。”那自然是一片大水。这是滇东南翡翠般的一块高原湖泊,隶属于邱北县。

云南是云贵高原的老大哥,山地高原占全省总面积的94%,可想而知,乘汽车在云南的大山里钻,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越钻山越大,抬头就是景,低头就是险,“千里不可穷,随山远曲折”。

是飞机让世界变小,而汽车又让云南变大……当你被汽车颠得腰酸背疼、臀硬腿僵,灰头土脸、唇干舌燥的时候,陡然跌进一汪清凉的碧水之中,那会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呢 ? 我看到普者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被这样一片好水惊呆了,想捧水洗脸却不忍弄脏了湖水。于是便坐在湖边看水洗尘。

天色临近黄昏,眼前万顷湖光,烟霭霞影。烟波中一座座青峰突起,山在水里,水在山中,水围着山流,山领着水绕。山绿得深厚,水绿得清澈,影落波摇,虚明不定,令人沉醉痴迷。

一路风尘,一天颠簸,见到普者黑就值了。我不再燥热,从里到外都觉得沉静凉爽了。

晚饭后的篝火晚会也在湖边举行,青年男女或唱或跳或笑或闹,有时也拉游客参与,我和采风团的同伴都被拉进场子出了一通洋相。

无论老少,无论民族,大家都被气氛感染,忘乎所以地疯跳疯唱、大笑大闹,不知今夕何夕、吾身何身……城里人难得有机会这样痛快一回。

这些少数民族的青年男女令人羡慕,看起来他们生活得单纯而快乐,至少经常有快乐到忘我的机会……也感谢他们能把从世界各个角落里来的素不相识却怀有各种企盼的人,带进忘我的快乐之中。

即便这快乐是短暂的也好。外出最终要寻找的不就是这种忘我的大的快乐和大的感动吗 ? 火热,情热,在普者黑岸边巨大的黑暗中,烧出一根通红的顶天立地的光柱。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了这样一根通亮的光柱。

参加普者黑的篝火晚会是不用买票的,来去自由,带有一种原始的真挚、淳朴和野趣。所以这快乐是没有任何代价的,真实而深切,能够长久不忘。现在免费能给你大快乐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第二天上午,根据日程安排我们要游湖。我渴望到普者黑的湖面上一游,却又担心是乘机动的游轮,那种轰轰隆隆的庞然大物,不像是游湖,更像是水上的入侵者和破坏者。

因为总也忘不了在千岛湖看到的一景:大型游轮过后,碧蓝的水面上漂浮着大片油星子和易拉罐、塑料袋、纸屑、空饭盒等废物脏物……谢天谢地,普者黑上没有机动船,只有一字排开的柳叶形小木船。每条船上能坐 5 个人,游客自己划桨,船主掌舵。

我选中的小船的船主是彝族的两个小伙子,上船后一打问,他们还是亲哥俩,哥哥阿良持桨坐在船头,弟弟阿木在船尾掌舵,这就为我们水上飞舟打了双保险。

天公也成全,轻云薄雾遮住太阳,似阴非阴,淡霭空漾,既不影响视野,又免了一场暴晒。几十条小船飘飘摇摇像一片散乱的箭镞先后射向普者黑的深处。游客们大呼小叫,拍桨击水,人心欢娱,惊飞了一群群水鸟。

渐渐大家为湖上的景色所迷,眼睛看不过来,嘴巴便顾不得说话了,水面上开始沉静下来,小船之间也拉开了距离,真的像树叶一样稀稀拉拉地撒落在湖水里,星星点点淹没在波光云影之中。

只见群峰俯仰,平湖一镜,水光重叠山影,倒影迷幻青岚,湖里看山山更幽,山里藏湖沉翠碧。

造物的神奇令人无法解释,你说高原湖泊的特点是把千这世界 终是一片的光亮山浸在水里吧?可泛舟普者黑却并无身在高原的感觉。

农民们单人驾舟在湖里挖猪草,妇女们在湖边洗菜、剖鱼,分明一派田园景色。特别是那一片片远望接天的野生巨荷,盖住水面,莲芰生烟,我请阿良将小船划进荷阵,船推浪移,菱香浮动。

我相信自己看到了生在几百年以前的诗人们才能看到的景致:“行到闹红无水面,红莲沉醉白莲酣。”置身于这般似真似幻、如诗如画的境界里,我觉得还缺点什么,或者是应该做点什么,以不辜负这片山水。

到底缺什么或该做什么,我一时又想不清楚……此时从远处的小船上传来歌声,待远处的歌声一停,我们的船老大也开口了:“我是灶你是锅,你是兔子我要撵上坡……”

这歌词是后来他用普通话翻译给我的,他唱的时候是用彝语,我听不懂,却感到身心大畅。他的歌声极为高亢、婉转,且富于感染力和穿透力,不仅是我们船上的人,我相信整个普者黑都被感动了,四面八方的小船开始向我们靠拢。

我深感一种上对了船跟对了人的幸运,在城市里绝难听到这么好的歌,自然,纯真,滔滔不绝,变化万端。景美,声美,情美,人美,阿良一开唱,湖面上再没有人应声了,他就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

有时坐在船尾的弟弟接替他唱上几首,虽然唱得也不错,但比哥哥要差一些……他说哥哥阿良是普者黑的“歌王”,求婚的时候,在山上跟现在的妻子对歌三天三夜。

按彝族的风俗,结了婚就不能再唱了,今天载着我们这些从远方来的崇拜者,又是在湖心里,大概不会惹得未婚姑娘们误会,所以才敢放开歌喉一唱为快。

天到正午我们才结束了游湖。

我知道阿良他们要排几天的队才能轮上一次载客游湖的机会,每次也只能挣到十几元钱。临告别的时候我给他们哥俩一点小费,他们却红着脸拒绝。这让我无地自容,我就怕自己的俗气亵渎了普者黑的风景,亵渎了阿良哥俩的歌声和美意,将钱扔进船舱就转身跑开了。

好景很多,好景再配上好人就难了。阿良哥俩划桨离开湖岸,我站在岸边竟生出依依之情,久久地看着他们的小船……远去的阿良也摆着手,突然他又开口了,唱的是一首我在船上已经记录下来的歌:

“山上的水流往下淌

山下的云雾往上涨

青山不倒水不干

普者黑会把朋友想

……”

凡到过这里的朋友,又何尝忘得了阿良兄弟和他们的普者黑?

作者:蒋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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