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幸得一梦,见百花深处,子规夜回。是那破碎山河里,身披锦绣的俏郎君,唱尽了风花雪月,唱不尽那厢痴情。
黄粱半醒,原来浮生不过梦一场。
北京城落了入冬第一场雪,来势汹汹,天冷得刺骨。茶馆里倒暖和热闹,深冬的早茶熏人醉。
说书人清清嗓子,道那戏子家国的旧事。
“话说这1937年,北京城里谁没听过赵家班的戏!这赵家班啊,五位角儿可都来头不小,尤数那位顶梁花旦赵泳鑫,人称一声,赵三爷。”
1.
幕布升。
赵泳鑫起了身段,拂着衣袖缓缓上台。伊人眉眼如画,纵是淡妆浓抹,总衬得芳华绝代。今日的戏台不搭在梨园,叫城里驻下那位日本军官搬了去,唱的,是一出《女儿情》。
那鬼子痴戏得很,千山万水从长沙县里来,只为了北京城的名角儿赵三爷。
鸳鸯双栖蝶双飞 / 满园春色惹人醉
赵家班是春日里搬进北京城的,传报的小儿奔走号外了半座城,赵三爷的第一场戏便是《女儿情》。锣鼓喧天座无虚席,三爷凤冠上的流珠起落,便拂了几载春秋。
城里那些个大文豪咬文嚼字,道他:离合悲欢唱词里,凡音辗转,如仙似魔,无话处也是春秋。
当真是桃华灼灼,戏子成说。
赵泳鑫自三岁学戏,师从彼时也将将二十出头的天津名角王一浩,同入师门的还有温州池家那位生在洋国的小娃娃池约翰,和肖将军家的肖二少肖顺尧。王一浩觉着池约翰那洋名儿叫着不痛快,便顺了数叫他池四,赵泳鑫也便成了赵三。
肖池二位都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少爷脾气,平日里磨磨蹭蹭少不了偷懒,赵泳鑫却勤奋乖巧得很。那年大雪,王一浩罚了偷跑出去买烧鸡吃的两人在雪地里吊嗓子,赵泳鑫便偷偷藏了点心送出去,小人儿棉衣也不穿,瑟瑟缩缩跟在雪地里站着。王班主终是不忍三个娃娃冻着,不消一个时辰便撤了罚,刀子嘴豆腐心责怪赵泳鑫替那两个小霸王求情。
池约翰和肖顺尧美滋滋啃完烧鸡又有点心吃,感激涕零觉得赵泳鑫生的好看又人好,从此捧在手心里护着,谁欺负了也不行。
赵泳鑫十三岁接了王一浩的班,成了班子里的顶梁柱,不出两年人称“赵三爷”,尽管,彼时那人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娃娃。
天赋异禀,芳华绝代,谁不想握在手里?
只是赵三爷虽出身贫寒自小没了亲骨,却无欲无求,任谁的墙角也不上,王权富贵眼皮子也不动一下,所幸两位小霸王护着,一身玉骨终是无人敢觊觎。
肖顺尧曾问他,这般唱戏唱的是甚么?
不财不爵,不权不贵。
他不说,唱的是他赵泳鑫的命。
2.
飞雪掩面,今日赵三爷上了浓妆,冠上浅浅落了一层白。薄唇微启,悲欢从流。
“说什么王权富贵,盼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紧相随。”
声声叹叹深入耳,绻绻切切浅醉心。
军官士兵皆入了迷,他面色不改,拂了人遣车送他回去的好意,妆也不卸,踏着那层薄薄的积雪走回去,烛灯里映在地上那抹被光线拉长的影子,颀长清瘦。
晚时听王一浩说,肖顺尧走后,戏台子外面的招牌都叫北京城的老百姓给砸了,如今全城都叫他作“日本人的走狗”、“卖国贼”。
人道戏子无情,许是当真罢。
风靡一时的赵三爷,终是因着这一出唱给日本人的戏,平日里座无虚席的场子也空了。
他着了一身女儿国王的衣,是戏台上的皇帝;迎着飞雪和骂名走过北京城的街巷,敌不过人言可畏。
不过几日,梨园成空。他径自走到后台,瞅着镜子里的自己,挽着袖子缓缓摘下头上那顶凤冠。
檀五从衣间里出来,走到他身旁,动作轻柔地替他卸脸上的妆。吊起的眼角突然松懈下来,赵泳鑫眯了眯眼,忍过一阵不适,清秀的脸一点点显现出来。
檀五是赵泳鑫十岁那年“捡”回戏班子的。
难得被师父准了假的小少年溜达在集市上,肖顺尧和池约翰不知道野混去了什么地方,赵泳鑫攥着一根糖葫芦,哼着刚刚学会的词儿溜达,过了两条街才发现身后跟着个小娃娃,估摸着六七岁的模样,生得倒俊俏。
他原以为是哪家走散的小公子哥儿,眼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瞅着只剩了两颗,弯下腰去递给他。那娃娃却不接,晃了晃小脑袋说:
“哥哥,唱。”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六七岁的娃娃说话却不利索,只让赵泳鑫接着唱,咿咿呀呀说着自己叫檀多多,任赵泳鑫怎么问也不肯说家在哪里,一路跟着到了梨园,便不肯走了。
王一浩念着先收留几日,待家人来接回去。娃娃却每天跟着一道练功,小小年纪颇有些闻鸡起舞的架势。这般过了一月有余也无人认领,王一浩虽心存疑虑,也只得当他是遭人遗弃,见他欢喜唱戏,便收入门中,顺着年纪唤作檀五。
初入梨园时,檀多多总是一幅怯生生的模样,因着说话也不利索,极少与同门师兄们交流,却整日粘着已经颇有些风采的赵泳鑫,除了每日必修的基本功,总爱捧着一张小脸叫赵泳鑫教他。赵泳鑫也乐得教,“多多多多”唤着,日子久了竟也把小娃娃带的开朗了许多。
话说,两位的第一场戏,怎么唱来着?
一生漂泊摆渡 / 临岸却孤独
无言立下无字碑 / 眼带泪
3.
赵泳鑫启唇轻唱,为他卸妆的手顿了顿。他微微抬眸,去看那人近在咫尺的脸。十六岁以后檀多多便褪了脸上那些多余的肉,不再是奶娃娃的模样,日渐棱角分明起来,也不再随着赵泳鑫一道唱旦角儿,成熟后嗓音低沉了不少。
“三哥…”他替赵泳鑫卸罢了妆,才站到一边去,怯生生地开口,像极了当年刚入梨园时,每日躲在他身后的那个七岁的檀多多。
“多多啊,”赵泳鑫起身面向他,“不,该叫你健次。”
他连着鞋也脱了,仍高出面前的人一些。
“我那时总不明白,你分明聪慧伶俐,为何连开口说话都不利索。后来听了些与你口音相似的,也不愿那般去揣度你,疑心一个连眼神也十分纯粹的弟弟。却是我同你一起害了顺尧。”
“三哥,对不起……”
那日檀多多着凉烧起来,肖顺尧去城里请郎中,这一去便不曾再回来,连带着原本病着的人也一并不见了踪影。几日后赵泳鑫才知道,原来他是那日本军官的小儿子,多多不过是个乳名,他叫健次。
爱戏是真,多年筹谋也是真。
第二日北京城里的报纸便都换了排面,赵泳鑫艰难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将那些个字读懂,肖大将军,牺牲了。
赵泳鑫以前总觉着肖顺尧这样的人,就该文韬武略银枪战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如同戏文里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一般,却不该困在这方小小的戏台子上,一辈子咿咿呀呀。这一回,肖顺尧却是当真着了军装,一头奔着战场上去了。
子承父业。
他说三儿,等我复了国仇家恨,便回来找你,咱哥几个还搭一个小戏台,唱一辈子。
谁也没有怪檀五,命里注定要相对的立场,少年也不过是自小便成了这场筹谋的牺牲品。他跪在肖顺尧面前哭的撕心裂肺,一路尾随着回到梨园,他的军官父亲挥着胜利的旗帜,扬长而去。
赵泳鑫叹息,如年幼时那般伸手去摸他松软的头发,指尖划过他棱角分明的脸。
“多多,回去吧。”
青梅竹马一计,终究换不来并肩同行的命。
4.
肖顺尧走的那日,赵泳鑫接了日本人发来的函子,邀他到军队里搭台唱戏。肖顺尧不曾想赵泳鑫应了这约。
他将这十年来的行当烧的一干二净,道戏子果真无情且无义,肖顺尧别过头,不去看赵泳鑫通红的眼和急着去灭火时被烫伤的手背,他上了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肖顺尧唱了十年,也没唱成个戏子。连着戏园子里那个美好又善良的赵三弟弟,也成了这副无情无义的模样,便再没旁的可留连了。
赵泳鑫想,众叛亲离,约莫是自己这副样子了。
他依旧每日晨起,化了分毫不差的妆,一遍遍练着早烂熟于心的戏文,台下空无一人。
池约翰来找他,收拾了两车的细碎,说三儿,你跟我出国吧,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再回来,我们到国外去,安安心心地唱,好不好?
他把池约翰送到码头,慢慢走回梨园。
卸了戏装的赵三爷缓缓走在街上,没有众星捧月的光环,亦没有大街小巷的谩骂。他又买了一串糖葫芦攥在手里,轻轻哼着曲儿,不去看地上孤独又清瘦的自己的影子。
三日后,是那日本人的什么节,他还要搭台唱戏呢。
王一浩替他上罢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三儿,咱还唱吗?
他行将天命,这几个娃娃也一个个大了,谁都有谁的命,却只赵泳鑫最叫他心疼。他是个从角儿场上退下来的,最知道戏子无情,其实最伤己。他说三儿,你要是不想唱了,咱就不唱了,师父带你走。
“唱。”
凤冠霓裳,锦绣山河,他赵三爷要披着这身久经沙场的戏服,去唱一出终场戏。
河山只在我梦萦 / 祖国已多年未亲近
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 / 我的中国心
火从戏台上燃起,烧的一片炽热红光。枪炮声响,火光蔓延。他睁着眼看戏台下那一片破碎山河,和青蔓深处年幼的自己,小心翼翼藏着师父做的点心,去找雪地里的肖顺尧和池约翰。纷飞的雪盖不住伶人身影,深深浅浅,真真切切。
浮生不过梦一场。
5.
说书人的故事,随梦生,从梦醒。
赵三爷慢条斯理描着眉,凤冠在侧,嘴上轻哼。
妆罢的肖顺尧和檀多多早便上了台,演一出手足情深的戏码。池约翰今儿不在,叫白日里来的几个洋人朋友喊了去。
雪大了,观众陆陆续续离场,瞧着席间竟已空了。王班主从外面来,带了半身的飞雪,问他:
三儿,咱还唱吗?
唱。
我赵三爷活着便唱。
作者:沈逸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