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轮渡,失落的散花洲

听到散花轮渡永久停运的消息时,我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轮渡,在我的记忆里,是散花洲最美的风景。

散花洲是长江中游段的平原沙洲,位于长江北岸。相传周瑜败曹操于赤壁后途经此地,犒赏三军,祝酒散花得名。南岸是早些年冶炼钢铁十分有名的工业城市黄石,站在散花洲的江堤上,至今也还能看到对面大冶钢厂总是冒着浓烟的大烟囱。顺着烟囱往左望去,便是与张志和渔歌子重名的西塞山,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嚣张地挡住奔涌的长江水,横亘在江中,江水只好左拐得以继续向东而行。散花洲的轮渡,就坐落在长江拐弯前的绝佳观测点,与西塞山四目相望,坐等观戏。

对于经济发展相当落后的散花洲,对面的黄石是他们祖祖辈辈的希望,几十年来诚挚地寄希望于对岸大笔一挥签署并区的行政令。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说她小时候人们就一直说黄石打算收来散花洲,村民们也早早做好了成为对岸市民的心理准备。只是贫困的黄冈市希望黄石好人做好底,把偌大的浠水县城也一并收了去。所以这两市一县区经年的争执始终没有定论,散花洲也就依旧挂在黄冈和浠水的版图里。仿佛一个心有属意的散花姑娘早早下定决心非黄石君不嫁,可是女方家长想要打包一起送去别的孩子寄养,遭到了男方家里的坚决反对。女方等白了头发,男方早已不知所踪,可两边的家族数年来仍然为此争论不休。如若不信,这轮渡,便是男方曾经的定情信物。原本是以码头为引,船舶为路,通往心爱之人,可它竟最先见证这段爱情的夭折,刻在了生平录的第一页。若是在小溪流刻舟求剑,沉钩索引,说不定还能找出往日私定终生的情书。可惜,长江水,从来裹挟了泥沙带着八卦便一沉到底,不见踪影。最后,轮渡成为这段历史里唯一存留的既不能说话也不能作证的知情者遗世独立。不过,如果你觉得轮渡会为此伤怀,大可不必。因为开通以后,它听到的人间茶话才正式拉开序幕。

每日清晨的第一班上来的乘客都精神抖擞。他们挑着担子,两大筐塞满刚刚从地里采摘的蔬菜。菜农们沉重而结实的步子从江堤一阶一阶下移,而一轮红日扒开刘海在江里胡乱洗过脸之后慢悠悠从西塞山露面。当菜农踏上连接渡口的船体通道,江水便火急火燎用浪一波一波拍醒沉睡的轮渡。摇晃中,轮渡终于清醒过来,咧嘴吹长号吆喝对岸的船来开工载人。船在浪的推搡中热情拥抱渡口,船两头的船夫便看准时机把粗大的绳子交叉套在船墩上,固定船舶,菜农登船。男人们通常抢占离待会对岸登船的门口最近的地儿放下框子,然后点一支烟,纷纷走去甲板,感受船行时逆流而上的波涛汹涌。女人们则是错落围在中间的位置,拿出小板凳,掏出一截截分好的草绳,一边利落地理着家里来不及分类捆好的菜,一边分享昨晚的最新八卦。浪打在钢板主体的船上,不停发出哗哗的声响;船的底部柴油机也轰隆隆不甘示弱;风也来凑热闹,呼呼地来打探轮渡的八卦故事续集;人们却仍能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清楚听到王大婶说张老太婆因为媳妇不肯让她带孙子昨天去了隔壁县的女儿家住,放话媳妇去请才肯回来。男人们则在甲板上议论镇上的黑老大非法在江边采沙用大货车运沙压破了一整段马路。这时对岸的山已经越来越近,上窑码头挥着小红旗欢迎它的第一批乘客。于是男人们回到船舱,做好上岸的准备。船晃的越来越厉害,逆流靠岸时总是这样。但经验丰富的船夫总能精准扔出绳索,对岸的船夫则迅速套牢。挣扎着,虽和船和渡口间还留了点口子,门开之后,菜农们也都熟练地有序跨过。过检票口,过渡口再往上爬一两百个台阶才算是踏上了黄石。

下一班是半小时以后,乘客在渡口里面的大厅(船体)等候。上窑的渡口与散花有些不同,走进来就能发现更宽敞舒适些。正面是售票处与围栏隔起来的检票等候处,右侧是登船检票的通道(散花渡口进出便都不需要检票)。左面便是空旷的大厅,侧面是一排与船里同款的竖条间隔长铁椅,里面连着三间小店铺,卖香烟啤酒冰激凌和小孩子喜爱的零食。人们通常会在长椅上等船。大厅里坐着总能将对面船靠岸时走右侧通道上岸的人看个仔细。年幼时我总觉得视野开阔的看客在沙丁鱼般游走移动的人群中看到熟识的人,想见的人甚至躲避的人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如果不是坏天气和末班,我很愿意在这里等一天的船,看看行人,吹吹江风,听听浪。

回程是顺流。在我曾经的思慕里,有一个男孩的家也是沿江。所以每次乘轮渡,我都会不自觉想起那首“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诗,还要固执分辨到底是顺流的时候应景还是逆流的时候应景。同时回忆起来也惊奇地发现所有的回程里我都只会坐着或者站着面向散花洲所在的江北面,而不是向黄石的南面,一次也没有。这是无意识的行为,不然也不会现在回想才发现。原来,人的心,本能会走向家的方向。即便是闭着眼睛,也捂不住心。江北岸,除了江堤,是一路的平原地带。春天会开满各样的小野花,满眼深深浅浅的绿色和花色交杂;夏天涨水的时候,整排的树会站在水里可怜巴巴望着你,船行过看着很近其实够不着;秋冬会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沙滩来,上岸就可以去玩耍。走过那一段,船便很快靠岸了。拾级而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会在右面的江景,一条长长的斜坡,正对着时而水墨绿时而水墨蓝的的西塞山。

这些年坐了无数次轮渡,却未曾想过有一天它也会被人遗弃。因为通常是反过来,来渡口渡江的人因没有赶上班次捶胸顿足,扼腕叹息。可偏偏,人也能真的决定轮渡的命运,因为牌匾上写着轮渡公司,公司得有运作才能运营。所以,最后轮渡见证了几十年江水的流淌,几十年散花洲村民与黄石市民的交集之后,没能躲过自己的宿命,遗憾地被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消失。

至此,这些往事如同消失的轮渡,在失落的散花洲里折戟沉沙,终将被世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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