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那只茶花的怪兽燃起火焰的翅膀,伸出鹰一样锋利的爪子,一边笑着一边剜出我的心来。它尝了一口,扔在地上,对我叹息。
“唉…人心不好吃,人心是脏的。”
我苦笑“哪有干净的人心呢。”
我望着身边空空的位置,整个屋子,空空荡荡的,那些少女,从来没和我说过话,也没和我道过别,她们无声无息的,像尘埃一样,落在我心里。
我知道,她们恨我,恨我来自走狗的家族,她们希望我死。
可我得使劲活着。
那怪兽嘲笑我“算了吧,你把真心献祭给荒神…你就是想苟活于世,你不敢死。”
“我不是…我不是。”
醒来时,卯时已过,初秋的早上带着些寒意,晨钟声传来,房间里回荡着阵阵叹息。
“听见歌声了吗?”晨曦中,安庆望着远处的天空。
“是什么?”
“是给荒神的献礼。”
我望着安庆望着的天空,什么也没听见。
听训的人群中有一个新面孔,阿纪离开的第二天他被鹤田带来,站在人群的角落处。他仰着头,头发刚好遮住他的眼睛,他的左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鼻子里总是发出不屑的轻哼,来的当天就强迫所有人叫他“沈三爷”。
我不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有一股张扬的狠戾,也许是他有我做不到的决绝。
“有人愿意和我们一起吗?”我小声问安庆。
“试过了,没有。”
我点点头“他们知道你我关系不错,猜想是为文家做事,必然不愿意。”
“谁让你是文二小姐呢。”
“你…也恨我吗?”
安庆想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那么努力想替我报仇。”
“我会杀了他,带你回家的。”我转头贴在安庆的耳边对他说。
安庆微微的笑,眼中终于重现了光彩。
我也跟着他笑,人间悲凉,百苦一甜。
“有个人或许愿意帮你。”安庆微低着头,小声在我耳边说。
“谁呢?”
“三芽。”
“谁?”
安庆微微抬了下眉,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
他也正看着我,笑中带着刺骨的寒意。
文江也正看着他,眉间神色复杂。
前段时间我给鹤田配了一副中药治他的腿寒,颇有效果,鹤田因此对我青睐有加,准我和文江一样自由安排时间。
我和安庆来往频繁,鹤田以为我对安庆有意,我也顺水推舟,安庆从此终才能免去去后院那不堪的地方。
下午侍茶时,“沈三爷”再次打翻了客人的杯盏,被打的皮开肉绽,扔在私巷子里。
我和鹤田打了招呼提前结束,带着安庆找到了他。
“怎么样?能站起来吗?”安庆扶着他关切至极。
“滚蛋!别碰老子!”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安庆,自己却倚着围墙,站也站不直。
安庆再次想扶他,又被骂了回去。
“沈三爷真是好骨气,有这宁折不屈劲儿,怕是也不需要别人搀扶,安庆,别浪费时间了,走吧。”
“你他妈又是谁啊,安庆,你给狗当狗图啥呢?”
我转身甩了一个巴掌,他脸上的疤顿时泛起红色,在他脸上愈是明显。
“沈蓼,我知道你和安庆从小一起长大,我因此给你留面子,你骂文家骂我我不在乎,你要是还念着你们的情谊,就管好你的嘴。”
沈蓼仍旧倚着围墙,将头靠在墙砖上,莫名的笑出声来。
“呵呵呵哼…文二小姐,怎么,心疼啊,听不得人骂他是么?真是让人感动……那你是怎么看着他一点一点被人侮辱成今天这样的呢?”他突然咬着牙走向我,掐住我的脖子。
“你们文家一家都当了狗,你他妈就是个狗崽子,跟鹤田那个王八蛋没什么两样,你们害我全族,我找到这来就是来要你们的命的,我今天留你一口气,等我杀了鹤田,下一个就是你和文江。”
我咬着嘴唇,“好,我等着。”
“三芽,放开她吧,她不一样。”
“不一样?”沈蓼转头看着安庆,好一会儿,笑道:“也对啊,小情人嘛,是不一样,将来说不定你要入赘文家了呢,她必能保你平安一生,富贵荣华……呵,恭喜了。”
沈蓼转头看着我,手中力道渐渐减弱。安庆走到我身边,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看见沈蓼眼中杀气凛然,可他仍然松了手。
他转身一步一跛的走到巷子口,停在那里,似乎深深的叹了口气,冷冷的说:“明晚丑时,东边巷口见,在此之前不要出门。”
安庆放开我的手,向着他的背影深深的鞠躬。
“多谢。”
第二日
东风夜雨,茶花历历。
“哥,世上有神吗?”
“当然有,据说,神无处不在。”
“为什么神不救世人。”
“世间一切苦难都是人的修行,与神无关。”
“所以,神根本不爱世人,向神的祈愿,必须有所献祭。”
文江递给我一杯热茶,茶气在烛火中升腾起一团暖黄烟雾。
“哥,我们在做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文江抬头望着屋檐上溅起的雨水,眼中盛满泪水。
“是为仇恨。”
“我以为你是为了解救众人。”
“世人不值得被解救”他的全身止不住的颤抖。“你见过神的祭台吗?他们把祭品绑在草堆上,围着她念着咒语,燃起大火召唤神明,人心在大火中覆灭,他们感谢神的救赎,不会觉得献祭之人该有痛楚。”
“可我们在做相同的事。”
“那又怎样?”
那时的文江有说不出阴冷,我突然觉得他离我渐渐遥远,可又在同样的深渊中相遇。
我们的恨一样么?
“你为什么想杀鹤田?”
“不止鹤田,还有文家。”他转过头,忽然换了脸孔,看了我一眼,满含笑意道:“我知道,你和安庆情意深重,你杀鹤田,也是为了他,他日大事得成,你们就能远走高飞。”
我笑着点头,心中却升起一股悲凉,像湖水深处突然坠入的巨石,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下沉。
子夜一过,风雨声越来越大,掩住了后庭一片喊杀声,我和文江看着鹤田急匆匆赶往后庭,鞋子掉在回廊上也没在意。
我翻开文江给我的《茶月集》,在“尘”字上用红色画上圈。
“洗尔尘障,得见真知。”我看着那个字,喃喃道:“'尔尘',真是好名字。”
“小妹真是好手段,除了自己的情敌,还成了大事。”
“想除了她的,另有其人。”
“沈蓼?”
我默认不答,文江半笑着。
“那你可要小心了。”
我也微微笑。
“你也是。”
风雨声逐渐平静,我在私巷见到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沈蓼,安庆吃力的扶住他。
他伸出手,把一个军官肩章交到我手中,一头栽倒下去。
寺院的晨钟仍旧如期而至,一共三声,三生万物,生生绵长。
鹤田仍旧训话,但明显今天尤其激动。
昨夜沈蓼为了一位名叫“尔尘”的姑娘闯入后庭,赶到时尔尘已被凌辱致死,沈蓼随即杀了屋内所有军官,一共五位,其中一位是一级佐官白川智和。
鹤田惹了大麻烦,毒打了沈蓼,却不能打死,还要留着沈蓼的性命交给军方交差。
辰时三刻,军队来人带走了沈蓼。
不久,鹤田佳惠带着内阁几位大臣也来兴师问罪,问话中途,鹤田突发急症,呕血不止,继而昏迷不醒。
我和文江在鹤田身旁侍候汤药,鹤田佳惠只是一心挽回内阁的信任,献上使女和金钱,内阁大臣显然怒气未消,但仍收下献礼,但没有承诺能保全鹤田家。
在鹤田佳惠献上的使女中,见到了阿纪,她和其他的使女艺妓一般打扮,却尤其出众,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
我们在目光中暗自流转着不可说的挂念,眼中涌起潮水。
我们拼命忍下心中汹涌,我寻着机会,不动声色的将肩章交到阿纪手中。
至此事已成大半,只等阿纪计成。
鹤田佳惠看着昏迷的鹤田秀吉,眼中无悲无喜,好像那不是她的亲人,她只简单嘱咐我们几句,便离开了茶社。
茶社众人一时间没了监管,开始混乱起来,鹤田的随从此时也觉得鹤田家可能会随时覆灭,虽然佯装忠心,但是暗地里却开始挑捡值钱的物件据为已有。
我和文江便趁着机会,找到了后庭的后半部分的入口。
后庭此时安静的出奇,空无一人,鹤田那些随从本就是为钱效命,这里估计并没放置什么值钱的物件,轻易不会有人来。
后庭的隐蔽处藏着个巨大的仓库,里边黑漆漆看不见东西,铁皮大门重锁紧闭,我们寻了一圈,除了一扇小窗没有其他可进去的地方。
那小窗离地面很高,非要踩上个高梯才能爬的上去。
我们正一筹莫展之时,小窗却从里面打开了,我和文江赶紧躲起来,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孩子爬上窗,向外顺了根绳子,背着一一个重重的包缓缓的向下爬。
我看了眼文江,掏出一把匕首。
那孩子正要往门外走去时,被文江勒住脖子,摔倒在地,我立时捂住她的嘴,掏出匕首架在她脖子上。
“我问什么你说什么,问完就放你走,绝不难为你,要是敢喊,我现在就要了你命。”
孩子点了点头,我放开捂住她的手。
“叫什么?”
“云生”
“你来这干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
“取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地…地图。”
“什么地图?拿来做什么的?你一次说清楚,别废话,不然我这就送你上路。”
“是从这里到海港的地图,下月初三,日本人有一艘大船开到中国,我要回家。”云生怯怯说着,带着哭腔。
“大船?”我和文江对视一眼。
“那里边是什么?”
“是……是火器。”
“谁在那里!”日本随从突然出现在偏门,手中拿着手电来回扫着。
我捂紧云生的嘴巴,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草丛中跑出几只老鼠,日本随从见了骂了句脏话,转身离开了。
我们把云生带回内庭,把她安置在我的房间。
她只是个10岁的孩子,从前在内庭我从未注意过她,也不太清楚她是什么时候被带到后庭的。我带她吃了些东西,她也不多问,不多久便睡了。
深秋将至,寒夜漫漫。
我侧身望着云生睡着的脸,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神祠的歌声。
“…迷惘的路人啊,请把纯净之心献祭给荒神,跟随神明的旨意到达纯诚明达的彼生……”
神不懂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