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儿和母亲在厨房里盛饭,窗外远远地看着对面楼稀疏地亮着几户人家。“今晚还要看吗?”母亲问。大女儿方伊宁每年都要看世界杯,可今年妹妹升高三,前段时间总说休息不好,母亲觉得是姐姐看世界杯吵得。“我出去看。”伊宁知道这是句废话,母亲不会让她半夜出门,于是不等母亲开始骂骂咧咧,她端着碗走出厨房。
方爸爸夹了个鸡腿往小女儿碗里送:“哎呀给我家伊静,学习辛苦啦!”说着眼睛瞟向方妈妈,脸上堆满了笑。方妈妈还是保持着刚才和大女儿的不欢而散,板着脸。方爸爸夹下另一个鸡腿:“我老婆也辛苦啦!”脸上堆了更多的笑,挤在脸上快要溢出来。方妈妈不耐烦,她觉得丈夫笑得假惺惺的,没好气地让他把鸡腿夹走。方爸爸如愿以偿。“你呢?今晚也看吗?”方妈妈下巴一点,示意丈夫。“那怎么能看啊,我小女儿要升高三了,可不能打扰她休息。”方爸爸一脸廉价的惊恐状。一家人吃饭,再无话,像是在举行某种神圣的宗教仪式。
方爸爸的手机铃声刺破了安静,他一面匆忙起身,一面应声着电话那头。房间里传来一句洪亮的抱怨:“啊?这么晚了公司还要开会?好好好我马上去。”完毕又捧个笑脸谄媚似的走到餐厅:“老婆……”不等他说完,也不用等他说完。“去去去吧,快走,快走。”满脸堆笑这一招显然对方妈妈不适用。 方爸爸拿起外套,肘下夹着公文包,在门口穿鞋时不忘嘱咐一句:“伊静好好学习啊!fighting !”蹩脚的英文。小女儿伊静没有抬头,她觉得父亲像个小丑。“我也出去一会儿。”伊宁放了碗筷站起身。方妈妈终于怒了:“你去哪儿?还不是出去看球赛?你怎么就不能给妹妹做个好的表率?”伊宁没说话,呛住泪回了房间。方妈妈哽咽着,把菜往小女儿碗里夹:“多吃点。”“妈,我吃不了那么多。”伊静护住碗防止妈妈继续夹。
方妈妈收拾完厨房,痴痴地望着对面楼发呆,亮着的人家比先前多了,灯火聚成一团,模糊在眼睛里,忽然又清晰了,两行泪。
大女儿方伊宁一直都是家里的骄傲,当年高考考了全校第一,但那时方妈妈被查出来脑里长了瘤,女儿不忍心再拖累这原本就拮据的一家子,报了个普通的大学,拿了奖学金给母亲治病。不过大女儿自己也争气,考研上了个很好的大学,虽然方妈妈也记不得叫什么名字。半年之前方伊宁忽然在餐桌上宣布自己被省队选上了要去踢足球。伊宁从小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爱好运动,也总是留个男孩子一样短短的头发。唉,踢球有什么前途?伊宁和家里闹了好多回,亲戚朋友都极力阻止她还是要去。方妈妈不禁伤神,她觉得伊宁就是不喜欢这个家。
方妈妈切了个苹果,倒了杯牛奶送到小女儿房间,回房睡了。伊宁偷偷溜出家门,世界杯期间,街边的大排档总是热闹非凡。夜晚的街上真清爽,家里开了窗还是那么闷。
伊宁侧身走进一家排挡,却愣在门口失了神。爸爸挤在电视机前的人堆边缘,高举着一瓶啤酒,手舞足蹈。搂着他银行的女同事,去过家里做客的阿芬阿姨。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父亲在家里不是那样笑的,在家里父亲是堆着笑,在这里是散着笑,在这里的快乐仿佛才是真实的,才是有感染力的。
大排档老板看见伊宁在门口傻愣着,叫她进来。伊宁逃开了。刚刚的一幕就像是花旦披着丑角的戏服字正腔圆地唱一出《拾黄金》。讽刺得太不真实,但又是的的确确在眼前的。眼前清爽的空气像是都发了霉,惊悚又恶心。
伊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在床上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早起来,告诉自己昨天只是个梦。她在厨房给家里准备早餐,一边听着新闻,关于世界杯的报道。
世界杯,总有些人志同道合,总有些人同床异梦。父母这个年纪了,还应该追求新鲜的爱情吗?她不愿意想, 也不希望父母想这些,只要每天能坐一桌团圆地吃个饭就好了。
不一会儿母亲来厨房帮衬:“这么早?”母亲问,像是客气地寒暄。伊宁没有回答,继续打着手里的鸡蛋,闻到母亲带来的馥郁,侧过头看了一眼精心打扮了的母亲。“这是要去哪儿吗?”“老同学聚会。”
没盐了,从盐罐里掏出最后一小勺,算了就清淡一些吧。早饭淡淡的,桌上也没人提。
伊宁出门参加训练,和上学的妹妹伊静一道。
“你有想考的大学吗?”伊宁问。妹妹避而不答:“反正妈也不会让我考很远。”
分手的时候伊静说:“姐你替我和妈说一声,今晚补习,我回去得晚些。”
队长告诉伊宁她表现很好,北京那边有望招她去,要她早做准备。伊宁含糊着答应。
妹妹念书要人照顾,爸爸也这般叫人不放心,妈妈手术后身体一直不好。伊宁不知道这个家要靠谁撑起。
晚饭时候伊宁还是说了要去北京训练的事。妈妈放下筷子,径直回屋去了,房间门砸得哐当响。“你要是去北京念书,你妈绝对不会说什么”,方爸爸说:“你是不是讨厌这个家?”伊宁所有委屈哽在喉咙里,吞吐都不得。她想,讨厌这个家的,是你吧?
对面的楼每天都没有什么变化,几户灯亮了又灭了。不知道那些温暖的灯光下,是不是也有摆不上台面的秘密。
方妈妈已经放任了伊宁晚上出去看世界杯。伊宁认识了一个很谈得来的球迷,比她大一岁的男孩子,在北京念书。男孩子很喜欢她,也佩服她执着地追求足球梦的勇气。男孩子开玩笑地说他们都是被妈妈赶出来的铁杆球迷呢。伊宁苦笑,她不是被赶出来的,是她的家裂了,她从缝隙里钻出来的。他们每晚约在一起看球,夜深了在马路边唱歌,手舞足蹈,有说有笑。是一种真实的笑,有感染力的。每天的夜晚都像是沙俄公主在仙境的舞会,她在夜晚狂欢,蹦断了鞋跟,才能忘记白天真实的痛苦。
男孩子要和她一起去北京,伊宁说好。
方妈妈病倒了,一家人火急火燎赶到医院。急诊,手术,两点钟手术结束,万幸。方爸爸和伊静第二天还要早起就回了家,留伊宁一个人守着。四点钟德国对战巴西,空荡荡的医院大厅只有伊宁一个观众。伊宁身边突然落下一个人,男孩子轻轻搂住她。她却抽身,她不想去北京了,这个家需要她。
当晚德国七比一完胜巴西,伊宁的人生,跌到了那个一。
方妈妈也无大碍了,出院了回了家。
伊宁的训练停了一段时间。她和妈妈一起准备晚餐,都是些家常小菜,但一不小心竟然有十几道,摆在桌上像是开家宴。伊静放晚学回家嚷嚷着饿,随后门啪嗒一响,方爸爸也下班回来了。一家人虽然没什么话,但总算是团圆地做在一起。
“我有事要宣布。”伊宁想告诉大家她不去北京在家照顾妈妈的事。却被妹妹打断:“我也有事宣布。”妹妹慌张地赶在她前头,从书包里掏出两张纸。
大学申请,一串工整的书面英文,像是在嘲笑他们一家人。“你一个人申请了国外的大学?”伊宁吃惊。方爸爸方妈妈也很吃惊:“什么时候的事?”伊静扭扭捏捏地:“准备了很久了,参加补习班考了托福,然后学校帮忙联系国外的大学,现在要家里签字同意。”方爸爸若有所思地夹了一口茄子塞进嘴里,方妈妈失了神,痴痴地点着头。方爸爸吞下茄子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我和你们妈妈也有事情要宣布。”方妈妈叹了口气:“你说吧。”
“其实我们已经离婚了,怕影响静静学习,才没有告诉你们。”方爸爸又夹了一口茄子,茄子好像很好吃。“我现在和你们阿芬阿姨在一起了,那我不久就搬出去住。”方爸爸平常的语气,像是在说明天早上想吃花卷馒头。方妈妈望了一眼伊宁,又看了看伊静:“妈妈和赵医生准备结婚。不过妈妈还是爱你们的。伊宁,你准备说什么事?”伊宁没有说话,脸埋在碗里。原来每个人都各有心事。
爸爸第二天就搬走了,没过几天妈妈也搬走了。妹妹学校那边事情突然多了起来就搬去了学校。
德国和阿根廷决赛,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伊宁一个人,她可以在家里看球赛了,可以放很大声。可以半夜吃薯片嚼得嘎嘣响,可以不按时吃饭,可以踢完球不洗澡就上床睡觉。可是空荡荡的屋子,球赛和薯片都填不满。
钥匙咬合门锁的声音熟悉又陌生,方爸爸夹着公文包,很自然地把外套搭在门口衣架上。手里拿着两瓶啤酒,一袋牛肉得意地笑着,看着伊宁:“宁宁啊,爸爸陪你来看决赛。”“换鞋!”
两人吃着肉,碰杯喝酒。“我家宁宁有什么愿望吗?”伊宁盯着酒瓶,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爸爸呢?”
“爸爸不是个好爸爸,但是爸爸唯一的愿望就是我家宁宁和静静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踢球也好,出国也好,你们要过得快乐。”方爸爸突然觉得深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来,喝酒。”
“姐,我回来拿书。”伊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啊,爸爸也来了?一起看球啊!”“你也看?”伊宁和爸爸异口同声。方伊静狡黠一笑:“一场不落。”
“啊呀我就知道你大晚上的肯定还没睡觉。”好久没被妈妈责备了,妈妈来送被子。一家人竟然在世界杯决赛夜一起窝在沙发边。电视的荧光在伊静脸上一闪一闪,电视的光照过来竟然是暖的,抚摸着她的眉骨,眼窝,鼻梁。爸爸的鼾声已经响起,妈妈也睡着了,只剩下妹妹和她,她们给爸妈盖上毯子。一百一十三分钟马里奥格策的绝杀,德国一比零胜出。眼泪也是暖的。夜里爸妈醒了就匆匆走了,妹妹晚上也赶回学校了。
伊宁还是早早起床自己做早餐,盐罐里的盐又没了,只掏出一小勺。
早饭淡淡的,但也没人提。毕竟偌大的圆桌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新闻里放着世界杯,对面楼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