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木制的独轮车倚靠在老屋青石板砌成的天井旁的墙壁上,车架侧边写着三个黑色的毛笔字,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之所以知道那是名字,是因为前两个字与我两个弟弟名字的前两个字一模一样,只是末尾一个字不同。
当我刚刚学会认字,意识到那三个字是一个人名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了疑惑,为什么自家的独轮车没有写上弟弟的名字,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呢?
这辆独轮车是家里重要的劳动工具,父亲和母亲经常推着它去田间劳动,将一捆捆收割好的农作物搬上独轮车运回来。我走在父亲母亲身边,眼睛不时瞟向车架侧旁写的那个名字,脑子里胡乱猜想着,这个陌生的人名是谁呢?
那时的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除了和巷子里几个要好的伙伴玩耍交流外,很少和大人说话,我似乎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将一些事情,一些欢乐和悲伤默默地放在心里。
那个问题困扰在我的心里,后来在母亲与旁人断断续续的闲谈中,我才知道我不是家里的老大,原来我有一个哥哥,四岁的时候被一场大病夺去了生命。
当我再一次走在推着独轮车的父亲母亲身边,当我的眼睛再一次瞟向那三个字,我的心有点疼。那是一个孩子的名字啊,他是我的哥哥,可是他那么小就死了,他长什么样呢?要是他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我看向父亲和母亲,他们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劳动的喜悦。我松了一口气。时间真是一个好东西啊,它带走了很多伤心的往事……我却无法停止我的思绪,我想象着父母曾经的悲伤,心里隐隐作疼。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夏天的晚上,母亲坐在屋门口的竹床上,忽然声音哽咽着对父亲说,我现在一看见月亮就怕呀,看见月亮,我就会想起他……
我看见了母亲眼睛里汹涌而出的眼泪,听到了关于哥哥的一个悲伤的往事。原来哥哥四岁时得了急性脑膜炎抢救不及夭折时,一轮月亮正冷冷地挂在天上。
后来我知道了哥哥的坟茔,那个小小的土包,就在村北头渠道不远处的一小块荒地里,因时间久远,土丘渐矮,被荒草掩盖,已快辨认不出了。
有时从那儿经过,我的眼睛忍不住刻意搜寻一下那个小土包,想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哥哥,这个小小的生命,就剩下一个记号被写在了独轮车上,心里不禁有一丝悲戚。
那一年我才几岁吧,还没有上小学,得了一场重病,在村里的卫生院治不好,父亲决定带我去隔壁的镇上医院看病。路程有点远,父亲叫我坐在独轮车上推我去,我觉得坐在上面不太雅观,扭扭捏捏不愿坐,最后拗不过父亲还是勉强坐上去了。
独轮车吱吱呀呀一路前行,快到镇上那座大桥时,父亲在桥头路边的一家店铺前停了下来,指着一个大玻璃罐内装着的裹着谷壳的皮蛋对我说,要不要吃?我点了点头。
村里的小街上也有皮蛋卖,但我从没有吃过,很早以前我就在想象它的味道了。父亲磕掉外面包裹的谷子壳,剥开皮蛋,我满怀期待地准备接过来细细品尝,没想到父亲竟一下子将整个皮蛋塞进了我的嘴里,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气味熏得我一阵干呕,猛地将皮蛋吐到了地上。皮蛋散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露出里面奇奇怪怪的颜色。
看着地上碎裂的皮蛋,父亲满脸的惊诧与遗憾,喃喃自语道,怎么弄的呀。我也有点后悔,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普通人家平日是不会舍得买皮蛋的。真没想到皮蛋的味道这么奇怪,又被塞满了一大口,实在是没忍住啊。
父亲推起独轮车继续往前走,我坐在车上想着刚才的皮蛋,口里还残留着皮蛋的味道,慢慢的,嘴巴里竟有了一丝丝绵绵香香的余味,我又怀念起那个皮蛋来了。
皮蛋的味道奇特而又令人回味,这种体验此后一直根植在了我的骨子里。及至现在,每当吃着皮蛋,我就会想起幼年时第一次坐在独轮车上吃皮蛋的情景。
如今的老屋早已残破废弃,那辆独轮车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不见了踪影。每当想起老屋,那辆倚靠在天井旁的独轮车总是第一时间浮现在我的眼前,它们沉默地望着我,似乎要开口向我诉说什么。
在朦胧的泪光中,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他推着那辆独轮车,穿着棕色的塑料凉鞋,迈动着两条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细长的小腿,走在村北的渠道上,走在田野小路上……独轮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独轮车远去了,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时光埋葬了老屋,也将他们永远地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