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包子一样,这是青鱼镇人给我的第一印象。
当然这不是指外表,而说的是一种感觉。让我来进一步解释一下,当我骑着骆驼进入青鱼镇时,发现那儿的男人们不敢正眼去看陌生的女人,他们像是私底下立下过契约之类的东西,彼此相互监督着,生怕落下个轻浮的名声会招来别人的嘲笑,但完全不看似乎又委屈了自己,所以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甚至还要假装手里忙活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或者漫无目的地和其他人攀谈;女人们则变本加厉,她们身上的衣服都肥肥大大的,像是一个个直壁的白瓷笔筒,似乎是耻于显露出自己身体的轮廓。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的眼神回避着男人们可能出现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也是警惕而紧张,仿佛只有这样做才符合一个女人应有的德行。她们不光要彼此监督,还要经受男人们的监督,有趣的是他们互相都不敢正眼去看对方,又怎么能看得清楚呢?至于说为什么我说他们像是包子,第一包子在那时对于我而言也是新奇的物件,更主要的是不论里面包的是什么样的馅儿,包子的外边都会裹上一层一模一样的皮,让你在吃之前很难分辨清楚。那些皮做的更白,上面的褶子掐得更多的包子会被普遍地认为技艺更为精湛,也更受南来北往的新客们的追捧,至于包子味道的高下,只有少数本地的熟客才能讲得清楚。另外在蒸熟的过程中,一旦皮开馅绽,这枚包子就会认为是失败品而失去售卖甚至食用的价值,只能丢给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狗。这不是和青鱼镇人一样嘛,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外面都要“包裹”一层千篇一律的包子皮,无论肚子里的念头是荤的还是素的,外边的皮都要白白净净,褶皱分明,千万不能做一个直白的冒失鬼,否则就会落得和露馅儿的包子一个下场——遭到所有人的遗弃。
不过就是这样一群人烧出了世上最精美最珍贵的瓷器。
宽阔的街面两旁商铺林立,各家店面里摆放着无数价值连城的青花瓷,上面的青色比倒映在额尔齐斯河上的蓝天还要美丽,瓷器上勾画的内容更是包罗万象:除了峰峦叠起平远幽深的山水外,还有各种细腻入微的花鸟植物图案,另有一些比较奇怪的样式,诸如穿着肚兜的胖孩子,昼伏夜出形象可憎的蝙蝠等等,我后来听说这些形象都暗含特殊的寓意,不是象征着好运气就是寄托了圣人所推崇的高贵品格;有些图案我觉得非常眼熟,似乎和阿拉伯人所喜爱的植物图案很相似,我曾在一些清真寺外的挂毯上见过,但经过青鱼镇画工本土化的改良,这类花纹和器型结合得浑然一体,丝毫不显得突兀怪异;还有就是一些人物的图案,要么是面色惆怅的绝世美人,要么是气势恢宏的历史场景,这些画写神重于写实,有着一种别有韵味的含蓄之美。我想我都无法用口舌描述出我当时的惊讶之情,毫无疑问,就算拥有其中最不出彩的一件,也能让我们那儿最古老的皇族觉得脸上有光。
但和青花瓷相比,我还是喜欢那纯净高贵的白瓷,当我看见它时真的相信了阿赫拉贡的话,这一定是什么神秘的炼金术,否则这世间最纯洁的色彩怎么可能会出自于最低廉的泥土呢?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一尊白瓷菩萨像,她浑身散发着圣洁慈悲的光辉,像是我失散多年的母亲,尽管她柳叶一般的细眼和我们那的人略有不同,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凌驾于一切繁琐雍容之上的神圣魅力。高贵的灵魂是鄙夷金银的碰撞声的,完美无暇的白瓷才是神性在凡间栖身的最佳宿体。
其实说起来,那尊白瓷的菩萨像和你的小木雕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呢。不过我看得出来制作那尊白瓷的工匠只想表达内心的崇敬之情,而你的每一刀下都有藏不住的浓浓爱意。
和我相比,阿赫拉贡受到的震撼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恨不得能把整个青鱼镇用骆驼驮回西方。最让他着迷的一件瓷器——也就是他拿我去交换的那件——是一尊价值连城的青花龙纹天球瓶。听说那是一件将要献给皇帝的贡品,是非凡的技艺与上天恩典的结合,用完美来形容都毫不为过。球状的瓶身上盘居着一条三爪的青龙,由于瓶身的曲线,如果你站定不动就没有办法将整个龙体尽收眼底。整个球瓶像是一个神话中的法器,将一条青龙困在其中,让人不由自住地去捂住瓶口,生怕青龙一跃而出后瞬间变成可以吞天吐地的庞然大物。我还记得那条青龙蛇一样的长身上均匀地排布着三道贝壳状整齐的鳞片,背脊上长着一道如锯齿般锋利的鳍,龙头上的五道长鬃随风飘动,四肢的关节处绽裂出三条卷曲的龙筋。灵芝似的祥云长出了翅膀和尾巴,像是活生生的鸟儿一样,在青龙的四周飞舞。我猜想阿赫拉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方神话中特有的猛兽,而且对龙与皇族之间的关系也应是毫不知情,但他似乎和这初次谋面的东方图腾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觉得他是从这条龙的身上看见了他自己——一个被狭小的空间困住的庞然大物。他能感受到那对怒目圆睁的龙眼中射出的极度渴望和扭曲蜷缩的龙身中暗藏的无限潜能。我看见他的浓密的发须抖擞起来,脸上也泛着象征旺盛活力的光彩,他仿佛是遇到了他命中注定的真爱之人,恨不得把自己的灵魂都装进这个瓷瓶之中。一个泥瓦匠的儿子四处流浪却做着成为国王的美梦,就像这个被困在瓶中的青龙渴望着飞上九天兴风降雨。
当我在阿赫拉贡的脸上看见了曾在克鲁加什妈妈脸上出现过的那种表情时,我就知道我不再是他的非卖品了。他一定要解救这只受困的青龙,因为这对于他而言有着特殊的寓意——预示着他的命运将发生转折。
我们再来说说那件稀世珍宝的烧造者吧,因为他马上就会接替阿赫拉贡成为故事的主角了。他叫韩茂生,是韩家窑的窑主,也是青鱼镇数一数二的高大者,就算是站在阿赫拉贡这样的巨人身旁也不会显得矮小。他有着一双异常硕大有力的手和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精力,丝毫不像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人。也许是他伟岸的形象让满腹诡计的狮子先生心生敬畏,阿赫拉贡竟然在韩窑主的面前显得有些笨嘴拙舌。在他们讨价还价时,我就站在一旁,我知道在阿赫拉贡无计可施时,他一定会唤我的名字的,从把我带走的那一天起他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也从没有愚蠢地幻想过能俘虏他的真情。又一次被人当成了交易的筹码,如果我说我心里没有一丝沮丧,那我一定是在撒谎。不过我说过,我是一个懂得幸福秘诀的人,就让我再巧妙地施展一次自我催眠术吧。我心里想着,就算这位狮子先生有一天能够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代王者,夜里也只像个卫士似的守着这个瓷瓶,连睡着的时候也得像猫头鹰一样睁着一只眼睛,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啊,这么一想,我都不知道该记恨他还是该可怜他了?
讲到这,我们就可以让未来的沙漠枭雄阿赫拉贡退到幕后了,走上前台的是青鱼镇韩家窑的窑主韩茂生。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我的面纱被揭下时,他脸上露出的复杂表情,那是一种东方式的复杂,和阿赫拉贡、克鲁加什妈妈脸上的那种直白的痴迷不同。我可以想象到在他的内心克制欲望的力量与欲望本身同样强大,在双方强有力的交锋中,他在短暂的一瞬间内感受到渴求、羞耻、自我厌恶、深深的恐惧、以及鲁莽的冲动等等纠缠在一起的混乱情绪。我不知道他是把它们一一拆解开来,还是将其一并埋葬,总之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然后冲着阿赫拉贡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笔交易就这样达成了,西域的千金姬换价值连城的贡品青花瓷器。我听说这是前无古人的一笔交易,至于后有没有来者我就无从得知了。
当天晚上,我一直在等着他。克鲁加什妈妈说过,“女人与男人共度的第一个夜晚尤为重要,从他得到你身体的过程中你能看清他的灵魂”。在第三根红烛燃尽后,他终于走进了我的房间。他紧张得像是个孩子,垂着头,两个眼睛看向一边,不知道让他紧张的是我神秘陌生的容貌,还是他内心中的某个不容落空的期望。我温柔地调动着他,让他感觉到我并非只渴望着肉欲的瞬间快感,而是希望打开他的心扉,去掉禁锢他的枷锁,我想看看他胸中的那只野兽——每个男人内心中都会有的那只野兽。我告诉他,那只野兽并不丑陋,他不必为它感到羞耻,也不要为它难以控制而感到害怕,“至少在面对我时,你不用再让它蜷缩在黑暗的铁笼里,去成为它吧,因为它就是你自己”。我抚摸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了他不断加快的心跳,我仿佛摸到了那只野兽尖锐的爪牙,听见了它低沉的嘶吼。我判断得不错,他心中的欲望被彻底唤醒,与我的肉体一起将那克制的力量推下了深谷。他扑到我的身上,两只有力的大手摁住了我的手臂,我抗拒又迎合着他,因为我知道野兽并不喜欢无力抵抗的猎物。他的表情狰狞且专注,让我惊讶的是他似乎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和意念,把自己变做了一具通体燃烧冲向城门的巨锤,我辨认得出那不像是彻底的放纵,而像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证明。
他到底要证明什么?
可那巨锤撞在我身上时是如此的绵软无力,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他胸口内燃烧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而那野兽也像掉进了早就挖好的陷阱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让我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他怅然伤感了片刻,但很快就进入了超然物欲之外的宁静心态中。他说他可以释怀了。从这一刻起,他承认了自己的衰老。他说他之前一直还心有不甘,因为这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而言是非常屈辱的,即便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但也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他曾四处网罗过壮阳的药方,在半夜里像一个贼人似的躲过所有人的耳目,偷偷地煎煮五花八门的草药,他一有机会出行都要到当地最有名的青楼夜宿,他怕这些妓女的嘴巴不严实,每次还要多付一些封口的费用。即便这样,他一直坚信之所以自己雄风不再,都是由于女人的缘故,是那些女人不足以提起他的性趣,一旦让他遇到合适的女子,他一定还会和年轻时一样生龙活虎。当他那天看见我时,他就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但他的内心也有顾虑,因为如果这次他还是失败,他男性尊严的胴体上可就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了。他笑着对我说,他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他当时差一点就被吓得放弃了我,被天地间亘古不变的法则打败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要是被自己的懦弱打败就是另一回事了。尽管这么说,他还是恳求我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否则他会一下子从青鱼镇最高的男人变成青鱼镇最矮的男人了。你知道,如果人活在别人的眼睛里,就算你长得再高,别人眨眼时你也要低头。
谁也没有想到,让整个青鱼镇的男人都嫉妒的韩茂生自始自终都没做过一次让他们妒嫉的那件事。对于有些人而言,他人的嫉妒也是一种快乐的来源,但这种人都是妒忌心极强的人,他们得到的快乐和由于嫉妒而产生的愤恨相比,终究是少之又少。
韩茂生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似乎真正地“知晓了天命”,随心所欲地烧造瓷器成了他今生仅存的追求。而我——这个青鱼镇人看来魅惑他身心的胡姬——成了他唯一的知己。每当同我讲起瓷器时,韩茂生的脸上都洋溢着孩子一般的天真神色,无拘无束地讲个不停。“也许你不知道,在所有的青料中最好的那一种叫苏麻离青,它就产自于西域的群山之中,它要么是和你一样行过绵延万里的无人商路,要么是随着航船在南海中漂泊一年半载,才能到达青鱼镇瓷匠的手中。当我把它画在白色的瓷胎上时,我并不知道它最终的颜色,决定它颜色的是瓷神,是天上的神明。所以我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因为瓷器的完美与否是上天的决定,和神明高超的技艺相比,我只能算是一个鲁钝的小学徒。所有的老师都喜欢诚信诚意的学徒,神明也不例外,如果你连一颗诚心都没有,上天是不会眷顾你的……”每次说到这,韩茂生都会连叹几口气,因为他不得不联想到他此生最大的苦恼——韩家窑在他之后怕是后继无人了。
并不是说他没有儿子,但这正是他的悲哀之处。他有三个儿子,可没有一个人对瓷器有发自内心的热爱,他们从瓷器上看不到美的存在,只能看到瓷器能带给他们的名与利的炫影。韩茂生的长子韩崇仁和次子韩崇义是一母所生,韩崇仁俨然一个圆滑世故的富家子弟,贪图享乐又别无所长,除了对韩家的财产了如指掌外,对窑厂一切的经营都不感兴趣,他早就认定自己是韩家财产的第一继承人,任何能威胁到他利益的人都被他视作是眼中钉;韩崇义看起来与世无争,内心也打着自己的算盘,他表面上迎合着大哥的一举一动,但暗地里却在窑厂里收买人心,他深知父亲一死,大哥绝没有能力运营窑厂,到那时他一定有翻身的机会;三子韩崇礼是韩茂生的二房所生,他生性耿直粗野,既不受父亲的喜欢,也不受两个哥哥的待见,但他是兄弟三人里唯一继承了韩茂生高大体魄的人,成长中的压抑让他对这个家充满了怨恨,另外我还看得出他疯狂地迷恋着我,从我第一天进入韩家起,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像是两把刀子,在欲念的驱使下把我的衣衫割得粉碎。
若是有人能让韩茂生这三个心怀鬼胎的儿子联合在一起,那它一定是个打破了韩家旧有平衡的人,而这颗搅乱棋局的乱子不是别人,就是我了。在韩家,名与利、仇与恨比亲情的味道浓重多了,一片祥和的表象下,暗流在不断涌动,一场违背人伦的血案一触即发,谁能想到,引发这场血案的竟是一顿寻常的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