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三死得不能再死了。我去过他的追悼会,他坚硬地躺在一堆菊花里,像一只被冬天遗弃的大虫子;我也去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回程的路上,火葬场的大烟囱上,飘浮着袅袅不散的白烟,而他远够不上衰老的40岁的躯体,硬生生被装进了她妻子怀抱里的小黑坛子。
如果天堂比地狱舒服些,我希望他去了天堂。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感情多好,也不是因为他实在太高尚,而是因为,天堂那个地方我笃定自己是去不了的,这就断绝了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的可能。
我不想见他,这辈子不想,下辈子也不想。 我怀疑自己去了他的追悼会,又随大流去了火葬场,压根就是这种心理在作怪:朋友一场,接着又同事一场,却怀着这么难堪得近乎卑劣的想法,让我不得不心怀歉意,这种歉意,让我产生了不可救药的补偿念头。
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同办公室的李莉搭我的车,我们的表情都霜打的茄子一样凝重。很长时间里,我们之间维持着沉默的默契。
“唉,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可怜了晨晨、夕夕这俩孩子了……”李莉叹息说。
“嗯,老鲁啊,可惜了……”我还想说点儿别的,什么英年早逝啊,什么死得其所啊,什么天妒英才啊,可是,我发现说这些,比逼一个良家女子出卖肉体还难。
“他呀,太忙了……”李莉说。
接着,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李莉的这句感慨,可能是无心的,然而事后想来,我倒觉得比副校长在鲁三追悼会上念的那篇臃肿不堪的悼词还要精辟。
是啊,他太忙了。 忙,在他的词典里,绝对是排名最高的词汇,没有之一。
周末,相约几个闲得蛋疼的伙伴,喝喝小酒,打打小牌,再凑个假期,带上老婆、孩子四面八方地吃一通,溜达溜达,几乎是我们这类人最可宝贵的休闲方式。
可他,是几乎不参与的。校长本周讲了两次话,身为年级主任,会议精神吃不透怎么行,还混不混了?周末课表排得松,学生最容易懈怠,你堂堂年级大领导都休闲去了,老师们还不上行下效,谁会好好给你上课?赶上学校招生际,一堆大大小小领导的条子堆在那儿,不理出头绪,安抚好各路神仙,哪里说得通……
鲁三忙得脚不沾地,忙得昏天黑地,忙得忘时忘物忘我。据说,他还创造了吃住在校,1个月不进相隔不过两条街的家门一步的记录。
很多人觉得夸大其词,我却知道这事是真的。
一个深夜,我接到鲁三爱人的电话,说小夕夕高烧39.5℃,浑身抽搐,胡话连篇,打鲁三的手机和办公室的电话都一直无人接听。我一听,顾不得老婆催逼公粮,驱车前往。挂号,缴费,做各种检查,整整折腾了半宿,天明的时候,小夕夕的烧终于退了。医生说是急性脑炎,再送晚一点儿,难保留下无可挽回的后遗症。听了这话,鲁三爱人哭成了一个泪人。
这事大概过了两个多星期,快下班的时候,鲁三找到了我,不由分说地扔给我一箱国窖1573,两条软中华。
见办公室没人,他带着哭腔说:“老乌啊,亏了你啊,要不你大侄子可会不好的呀,昨天回家,你弟妹差点跟我离婚啊,你说我能咋办啊,省检快来了,成山的档案要补啊,那天,刚巧吴局来了,那可是咱们校长的亲同学啊……我忙啊,一个月都回不了家啊。”
我想说,孩子还小,弟妹里里外外操持不容易,再忙,也该回家看看,再不济电话你得打一个呀。可看见他涕泪横流的狼狈样儿,我硬生生把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把他扔给我的东西又推了回去,说:“既然是朋友,这个就太多余了,何况我是真的喜欢夕夕那孩子。如果不想我人前人后,都生分地鲁主任鲁主任地叫,你就把它们都带回去。”
“这叫我说啥好啊,乌哥呀,你看我这个当兄弟的,真是……”他大概了解我的脾气,终究把答谢的礼物收了回去,泪眼背后一抹精光一闪而逝。
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别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所以借口接孩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其实,我明白,他大概想说,他这个当兄弟的不仗义,要不是因为他给我在校长面前上眼药,5年前,也许我不会丢掉班主任的职务。
说实话,当时,我真是恨透他了。天地怜见,我绝对热爱班主任工作,并且自认为担负了所有对孩子们该担负的责任。当校长在全体教职工大会上,批我玩物丧志,批我当和尚撞钟,然后果断撸掉我的班主任职务,再然后仿佛怕我这只秋后的蚂蚱再次蹦跶起来,竟提到鲁三等人实名举报的时候,我一度陷入巨大的疑惑和悲抑之中。他妈的,谁说一周中最少五天里早上5:10起床,披晨星去学校,晚上11:00查完宿,戴晚月回家的班主任,是渎职的班主任了!这个人叫啥都行,咋也不能叫鲁三啊!天理何在!
但是,当我卸下任来,有大把的时间发呆、读书、写文章、陪家人,很多时候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喝玩乐,享受到之前不曾享受到的快乐的时候,曾经的恨终究是渐渐淡了。以致两年后,他如愿当了年级主任,我还发短信诚心道了贺。
鲁三死了。死时,带着光环。 副校长在悼词中写到的:“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带领他所属的年级,在此次年终考核中,取得了三项第一的骄人成绩,为学校赢得了尊严和荣誉,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是在学校的干部宿舍猝然辞世的……他的名字必将载入学校发展的史册,他是我们的骄傲。”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付出的多,得到的也多。生前,鲁三连续多年荣膺学校师德标兵,而我只有台下拍巴掌的份儿;死后,鲁三的花圈里里外外到处都是,据说可以绕小城一圈,而死的事,我想都不敢想。
鲁三,就像一座山,他矗立在哪里,哪里就会产生一大片阴影。寒来暑往,如我这般的小角色,多数时候只能缩在阴影里,或翘首仰望,或瑟瑟发抖。除非,转身离开。
我怀疑怀着永不再见的心情悼念鲁三的,可能远远不值我一个。毕竟,有谁愿意活在阴影里,终日见不得阳光呢?
日子,别管少了谁,都得继续过下去。死者安息,活着就得继续苦痛,继续挣扎,继续幸福下去。
一晃,鲁三撒手人寰半年了。
一日,小雪飘飘,李莉神秘兮兮跟我说,鲁三爱人,带着晨晨回娘家了,夕夕留给了鲁三的父母。当听到鲁三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何,最先映入我脑海的,竟是那个不见雕工的黑色骨灰盒。
一年后,学校再次高考大捷。如火如荼的表彰大会刚结束,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鲁三的爱人。
她脸色红润,比一年前略微胖了一些,跟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一起。见了我,似乎有些难为情。我问她孩子的近况,她一律地说好。
我们分离的时候,阴郁的天空终于洒下了雨,像极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