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梅雨季过去了,进入连日的闷热季。梅雨季最后一个雨天的傍晚,我把男友杀死了。
捅下那一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把刀留在他的胸口,踩着被雨浸湿的落叶,仓皇逃走。我脑子空白,但双脚清楚回家的方向,我走得很快,一路的积水在我的裤脚留下斑斑污点。
我走过桥洞,看见一个流浪汉坐在水里,他拧着被雨淋透的衬衫下摆,问我:“雨已经停了,你走得这样快,赶着去哪里?”
我觉得有道理,雨已经停了,我也不赶着去哪里。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问他:“你为什么坐在水里?”
他挑挑眉,“现在你也坐在水里了。”
我说:“那咱俩一样了。”
他说:“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个活人,而我已经死了。”
我转过头,诧异地盯着他。
他无声地笑着,“你不记得了吗?你杀了我。”
我的视线下移,看见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我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向后退去,他看着我,仍在笑着,身体一动不动。我踩着积水,飞快地跑走了。
“诡异的故事。”
男人坐在我的对面,笑着给出了评论。
我知道他对我讲的话并不感兴趣,短短几分钟,他已朝窗外望了四次,扭头看邻桌的女人六次。但是为了今天能和我上床,他必须坐在这里听下去,不仅要听下去,还得证明自己听进去了。
“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所以编个杀了他的故事来报复他?”他说。
我沉默着,喝了一口温热的玉米汁。
“让我来猜猜,是他劈腿了?”
我从包里掏出打火机和烟盒,他的双眼左右扫视着,“这里不让抽烟吧。”
我点燃烟吸了一口,说:“如果你能保持闭嘴,一直到这顿饭结束,我会和你上床的。”
必胜客门口,广场空地传来嘈杂的广场舞曲,排成方阵的中老年妇女们,上上下下地挥舞着手臂。在那数百只手臂中,走过一个人,白T恤,褪色的宽松牛仔裤,黑色的夹趾拖鞋。我又看见他了。最近我常常看见他,可是他已经死了,我亲手把刀送进他的胸口,看着他倒在枯朽的树桩上。
雨季带来的霉味在酒店房间里残喘着,我躺在潮气附着的床铺上,躲避着不知名的男人欲送进我口中的舌头。他把我的上衣撩上去,耐心地舔吮我的乳头,舌头慢慢地往下滑去。我伸出手抓住他的双臂,把他拉上来,“别搞那么多花样了,快点吧。“过程中,他一次次地抓过我摊在床上的手放到他的后背,要我抱紧他,而我一次次地产生呕吐感。一种与别人的紧密无间带来的恶心,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喉咙。当我感到窒息时,忽然看见有个人跪在我岔开的双腿间,两手死死锢着我的脖子。我用掌心贴住他的胸口,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心跳。
静夜无声,我爬起来穿上衣服,抹去额头的冷汗,下楼。广场上已空无一人,我穿过空地,走过超市紧闭的玻璃门,在星巴克门口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也许就是今晚了吧,我希望就是今晚,结束在这张椅子上。可是他们会来吗?离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他们估计早就拿着钱跑了吧。这半个月,我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胡乱转悠。
我找了人来杀我。就在我杀死男友,走出桥洞的那个夜晚,我产生了死的念头。我想要死亡的结果,但畏惧死亡的过程。听说上吊自杀舌头外翻,死相很难看,一个决心赴死的人是不会在意死得好不好看的,我只是担心过程会很难受。为此我专门上网查了一下,有人说会很痛苦,而且倘使一不小心被人救下,还会留下跟随一辈子的后遗症。也有人说,吊上去三秒左右人就会失去意识,其后的挣扎不过是身体的机械反应。我没有尝试过,不敢轻易冒险。
用什么方式可以毫无痛苦地结束呢?我一边想着,一边脱下湿透的衣裤,扔进洗衣机前我习惯性地翻了翻牛仔裤的口袋,里面有两枚硬币和一张白色的纸团。硬币是我为自己和男友准备的,早上出门时我带了四枚,我们花了两枚坐公交去了第一次约会时去的公园。那个荒颓的公园,我们隔段时间就会去一回,带上野餐布、零食、水果,当然还有水果刀。我就是用那把水果刀杀了他,可是直到刀捅进他的胸口,我都没想过我会真的杀死他,尽管在我们交往的八年多时间里,他曾无数次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被这个社会打败,无法再坚持我的理想,那时如果你还爱我,就帮我了结了我。因为到那时,世界上已少我这样一个人不少。”
我用干毛巾把两枚硬币擦干,搁在洗脸池边,展开那张白色的纸团。像是一张从笔记本上随手撕下的纸,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工整地写着一个大大的“枪“字,底下用很小的字写着一串手机号码。我不知道这纸团是什么时候到我口袋里的,也无意去追究。用枪解决也许是个好办法,我盯着号码看了片刻,心里就产生了一个主意,于是掏出手机拨出了纸上的号码。“嘟嘟嘟”三声后,电话通了,但那头没有人说话,只有平缓的呼吸声。我等了几秒,先开口道:“卖枪吗?”
“做什么用?”是一副略带沙哑的男嗓。
“我不买枪,”我怕他因此挂断,所以把后半句话说得很快,“我想你们用枪杀了我,我会给你们我全部的存款。”
但电话还是很快被挂断了。
请一个陌生人,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冲着我的脑袋开一枪,这实在是最完美的自杀方式,没有痛苦。我所犯下的罪恶,我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一切都将在瞬间结束。
我重新打了过去,电话一通,我就说:“我刚刚才杀了人,也许明天一早警察就会敲响我的门,但我想他们的办事效率不会这么高。我想我还有几天时间,请你们务必帮我这个忙。”
这回电话那头大概静默了有十秒钟,传来一个新的男人的声音,听着比刚刚那位年轻,“你有多少钱?”
我暗松一口气,说:“四年的积蓄,十三万。我可以先给你们三万块,表示我的诚意。”
我按照他的指示给一个账户转了三万块,又把我的一张近照和住址通过手机短信发给了他。并且告诉他,“为了便于你们动手,这几天我会去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你们可以跟着我,可以今天动手,也可以明天,但不要让我发现你们,动手的时候请对准一点,不要让我感受到痛苦。”
“剩下的钱你怎么给我们?”
“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我可以把钱交给我的一个朋友,让他在知道我的死讯时就把钱转给你们。”我并没有这样一个朋友,关于余款的事我也还没有想好一个万全之策。
“我们不认识你,”他说,“你也不可能信得过我们。如果你是个一心求死的人,唯一的选择是现在把钱全都转给我们,赌一把。”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的可能。万一他们拿着钱跑路了,到时我一无所有,真正的毫无退路,也许就能有勇气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了。里外都是死,临死前就体验一次豪赌。
“好。”我说。
现在我就一无所有地坐在这张长凳上,空空的广场上唯一的长凳。可惜现在我仍然没有勇气把自己吊起来,人的韧性比我以往想象得强多了,这样都还能活着。也可能我自己比我想象得懦弱多了,这样都不敢去死。杀死男友后的这半个多月,我每天都在猜想警察和我的死亡到底哪一个会先到来,我已经等得太久了,可我现在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广场上有一个义务献血站,记得有一次和男友走过,他曾经问我,“假设我在这里献了400cc血,立刻再去下一个站点,他们能查到我在这献过吗?”
“省内可以,省外应该查不到吧。”
“如果查不到,这是个很好的自杀方式,临死前还能有点用处。”他说。
我和男友是高中同学,高二那年,他在随手抽出的一张面纸上写下一句“俺稀罕你”,开启了我们八年的感情。那会儿我们是前后桌,他的脑子里总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常给我看他写的小说。他说他不愿意被这个名利至上的社会俘获,写小说是他对抗的方式。高考后我们去了同一所学校,他读文学系,我读法律。他很少去上课,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宿舍写小说,可投出去的稿子常常石沉大海,偶有回复,编辑总是说他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写的东西难以让读者产生共鸣。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出去找工作,他说他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低眉顺眼。
我拿到一家律所offer的那天晚上,在刚搬进的出租屋里,我和男友都喝了很多酒。意乱情迷之时,他抱得我很紧,“你知道吗,我可以饿死,但我一定不能屈服。”
“我不会让你饿死的,你要连我的份一起坚持下去。“我也紧紧地抱着他。
一个没有背景的女生,在律师这行混很不容易,但我没得选。我很早就知道他要反抗的东西是什么,我也很想和他一样,但我知道人如果饿着肚子是没有力气反抗的。我的任务是让他吃饱饭,这样要是他成功了,我也就成功了。
可是那天傍晚,他告诉我他放弃了。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不妥协没出路。”
“她喜欢我,她可以帮我出书。”
“反正你现在律师干得很好,我走了你也少了累赘。”
“以前我太幼稚了,今后我们都重新开始吧。”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改变得这么快。那天下午坐在枯败的树下,我盯着野餐布上沾着果汁的水果刀,使劲地回忆,试图找到一点他何时开始变化的蛛丝马迹,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愣怔了好一会儿,连阵雨的迅猛来袭都没有注意,直到他用力拉扯我的胳膊,在我耳边喊着什么。好疼啊,我满脑子只有这个声音。接着我就看见他坐在地上,紧皱眉头看着我,急促地喘息。
醒来时,发现自己侧躺在长凳上,天还黑着。蜷缩着的腿有点酸,我向下伸了伸,惊觉踢到了什么东西。我愣了几秒,单手撑住长凳起身,赫然看见脚边坐着个人,与此同时,一件衣服从我身上滑了下去。
他的双脚放在长凳上,双手环住双膝,微笑看着我,“别害怕,我没死。你那刀插在右边胸口,插得也不深。”
我看着地上那双黑色的夹趾拖鞋,那是我们上一次逛超市时,我给他挑的,鞋底边缘有一条明黄色的细线。
“你可以去告我,杀人未遂。”我说。
他没有回应我,目视前方,说:“经过那晚,我发现你比我坚定。也许最开始我俩的角色就错了。”
我说:“你读书比我多,你来说说,一个人看透了人生的真相还坚持活下去,这真的是一种英雄主义吗?还是明明活着已经不抱希望了,但是因为怕死而替自己编一个好听的说辞?”
“别人我不知道,我如果现在说这句话,是因为怕死。“
“天亮了,我得走了。“我说。
我解锁了一辆哈罗单车,等待洒水车经过后,轧过斑马线。洒水车喷出的水远远高高地从半空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我的呼吸有一刻的停滞,接着产生一种憋气后自由呼吸的畅快。
我飞快地骑着车回了家,途中经过了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外卖员,并行时我们对视了一眼。有这么多人在挣扎活下去,我还远远没有到需要靠送外卖求生的地步。我没有去死的理由了,我不能为一个“世界上少他一个不少“的人去死。没有坚持下去的人是他不是我。
我把车停在小区门外。从裤带里掏出门禁卡放在刷卡处,“滴”一声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过头,正是我刚刚路过的外卖员,一只手拎着个白色方便袋。我朝他笑了笑,把住门示意他先进去。
但他停在了不远处,面无表情,空着的那只手伸进了外套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