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假作真时如梦似幻，真作假处虚实难分
李群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姑娘，却突然看见自己坐的不是火车的硬椅子，而是柔软的沙发。他急忙抬头，周围的一切全变了，面前桌子上有一杯泛黄的茶水，一瓶已经枯萎的鲜花，对面电视里正演着没人看的节目，窗外阳光照射在湖水上，又反射进来，懒懒地在天花板上扭动。这是一个舒适的下午，一切都那么安静，安静得让李群有些感动了，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是个活着的生命。李群正在那里发愣，一个女人走过来，手中握着拖把，用拖把杆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腿，“把脚抬起来，没看见我擦地呢？”李群回头一看，眼前这女人——不正是火车里的姑娘？李群感觉和她如此的熟悉，好像两人已经相处多年，可他确实连姑娘的名字也不知道。
“还愣什么？一天就知道发愣，也不说帮我的忙！”
“啊？”李群没明白眼前处境，伸手接姑娘手中的拖把。姑娘把他手挡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上一边去，用不着你干活，别给我添乱就行。”
李群愣愣地站起来，身上沾的瓜子皮掉了一地，姑娘抱怨说：“跟你说几遍了？别躺着嗑瓜子，你看看，我还得扫！”她说着放下拖把，回头去拿笤帚，回来时见李群傻看着自己，白了他一眼，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我了？”
“你……”
“唉，别你你我我的了，冰箱里有半只鸡，赶紧拿出来化着——小和说今天五点半就回来。”
小和？李群想起来，他是有一个叫“李和”的儿子。18年前生下这个孩子时，为了家庭和睦才给他取这个名字。可是——18年前？李群脑子里乱了，自己不是刚31岁？不是上个月才离婚？不是正坐在从北京开出来的火车上？都不是！他急忙跑到窗户前，看见窗外的一座美玉似的小湖，湖水反射的阳光刺到他眼睛上，他不得不把头转到一边。一切都这么真实，这不是做梦？那么刚才的一切，31岁，北京，离婚，火车上，全是做梦？他把窗户打开，把头伸出窗外左右看去，远处的矮山，比街道略高的火车站，车站里停着的一列白皮火车，一切都那么真实，连他自己也是那么真实。
“没完了你？”妻子在身后拉了他一把，把他的头从窗户外拉回来。她显然已经生气了，“好好一个礼拜天，就不能干点儿正经事？”
李群从窗口回来，走到冰箱前，打开冷冻室上层，拿出一个塑料袋包裹着的小包，走到水池边，弯腰伸手从橱柜里头摸出一个小盆，把手中冻成冰坨的塑料袋放到盆里，接了些水扔在水池中化着。一切都那么自然，好像他已经在这座房子里住了许久，对这里十分熟悉了。对了，他们家搬到这座房子里已经两年。这个骂他的女人正是他妻子，已经和他一起生活了20年。20年的往事一件一件回到李群脑子里，他像个失忆的人一丝一丝地重新找回记忆。
镜子里有一个50岁的老人。这就是自己？李群不敢确定——他从来也不确定自己的长相。李群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柔韧的褶皱拉不开扯不断。那张脸看上去更像李群的爸爸。
天色黑下来。当鸡肉在锅里轻轻翻滚，发出些美好的香味时，上帝像个魔术师一样抖开了一张黑色半透明的巨大幕布，从上而下笼罩了这座小城，笼罩了低矮的山，笼罩了低矮的楼，天地之间渐渐只剩下一条光亮的缝隙，只有那无限延伸的铁轨，似乎能穿透了黑暗，直朝那道缝隙冲去，冲向遥远的光明。
小和回来了，一个18岁的毛头小子，嘴唇上长着一层软软的绒毛。个子比爸爸还高着些，并且还有继续长高的趋势，胳膊和腿都还纤细，但那充满弹力的肌肉已经准备好了面对一切世上的风雨。
“回来了？”李群主动跟儿子打招呼。
“嗯。”
小和不爱说话。李群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小和把书包放下，很自然地坐到餐桌前玩手机，等着晚饭从天而降。妻子去把炖得软烂的鸡肉盛了一大碗放到桌子中间。李群提醒儿子：“吃饭时候别玩手机。”然而这句话没有多大威力，小和“嗯”了一声，眼神始终盯着屏幕，手机慢慢放到桌子上，右手拿筷子去夹鸡肉，左手依然在手机上划动着。妻子叹了口气，把一块鸡腿夹到小和碗里。
李群觉得对儿子也十分陌生，好像才第一天见到这个活宝贝，但在他心中能回忆起这个孩子的每一个细节，从他出生后的第一声哭声，到他第一次去医院看蛀牙时的大喊大叫，第一天自己上学，第一次被老师留在学校里，第一次撒谎说考试卷丢了……所有的这些在一瞬间从李群的眼睛和耳朵灌进他的大脑里，让他不得不相信眼前才是最真实的。这里是他的家，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儿子。那么他，李群，又是谁？他似乎只睡了一觉就从30岁变成了50岁，20年里什么也没做过。但是只要仔细去回忆，就能想起20年来经历过的每一个细节，又让这逝去的时间变得如此真实。我到底30岁还是50岁？李群在心里不停地问——他也不知道在问谁。那20年的鲜活的生命，去了哪里？
趁着妻子刷碗的时候，李群站到窗户前，低头看着黑沉沉的湖水。水里反射出一点儿月光，他关上客厅的灯，腾出地方好把月光让进屋子里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一瞬间，月亮帮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生在这座小城市，长在这座小城市，一辈子也没离开过这座小城市。就像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一样，一代又一代守着这座小城，鉴证着这座小城由一个山村到一个镇子，再建起工厂、火车站，成为一座城。以后这座城还会越来越大吧？成为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甚至成为一座北京那样的城市……不过李群是看不到那一天的，小和或者小和的儿子也许能。到那时，城市会变得拥挤，人会变得焦躁，小和的儿子会坐上火车从这里逃出去……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山那么遥远，像天堂的大门把他关在里面，将地狱的火焰永远与他隔绝；而他自己就像鱼缸里的一条金鱼，外面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即。
自己这一辈子都做了什么？上班，回家，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星期天一整天穿着内裤躺在沙发上……只有儿子出生是一件快乐的事，那个才有他胳膊长的小孩子曾经带给他许多不同的乐趣，生命只在那几年是有意义的；可是现在，那小子已经长到四条胳膊那么长，并且将要离开他，带着李群一生仅有的快乐离开……灯突然亮了，灯光驱逐了月光，把李群从幻想的痛苦深渊拉回现实的彼岸，妻子在背后嘟囔：“有病啊。”
就是她！李群瞪着妻子，就是这个妇女耗尽了自己的一生！他把本该实现美好梦想的光阴都浪费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妻子并没有被他的眼神吓住，她知道这个男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她和他相处了半生，她当然知道他那点儿本事！她把眼睛睁得比丈夫更大：“干什么？”
李群愣住了。他看见了妻子眼角的皱纹，不禁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细眉杏眼、像刚熟透了的桃子似的女人。李群意识到自己错了，是她把一生都给了自己！她信任李群，把最美好的时光都交给了李群，而李群并没给她带来美好的生活，反而引领她进了最黑暗的深渊。
不，不！我的一生不能就这样完了，我还什么也没做！李群拉开窗户，像要从鱼缸里跳出水面的鱼，往远处的火车站看了一眼，铁路依然延伸向黑沉沉的远方，在那里，依然停着一列白皮火车。他想奔到那火车里，想开始自己的旅程，重新选择人生，他仿佛看见了火车里坐着一个30岁的年轻人，他几乎要跳出去了……
“爸爸——”小和声音又把李群拉住，“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李群颓然坐到沙发里，“什么事？”
小和脸上笑着，“我上学的事。明天就开始高考报志愿了，我想上北京……”
“不行！”李群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斩钉截铁，好像北京是一只会吃人怪物。
“凭什么不行？”小和懒得再跟这个没用的爸爸用商量的语气。
李群拿出全部的耐心和儿子解释：“小和，你看看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我们全家在一起……不好吗？”
“不好，我才不愿意在这儿呆一辈子。”
李群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儿子，但是他意识到一旦这个小子走出去，自己的一生就全都没有了，什么都没用了，所以他还是用尽了全力喊了一声“不行”！
“凭什么不行？”
“又吵什么？”妻子解了围裙走过来，“爷儿两个凑到一起就不会好好说话？”她显然是冲着李群来的，“我看北京就挺好。”
“你怎么也不明白？”
“谁不明白了？我看是你不明白！你自己一辈子没本事，窝窝囊囊的，一天到晚就会灌那么几口马尿，少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李群觉得天旋地转，这句话听上去如此熟悉，好像谁曾经跟他说过。妻子冷笑着说：“我告诉你，我给你3张J，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