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

他天生为足球而生。

自从五岁第一次跟父亲踢球,他便与这颗浑圆调皮的东西结下了一世之缘。

上小学时,他已经开始展露出高人一等的天赋。在大多数人迎球后慌乱应对继而笨拙地踢空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持球在人群之中行云流水般风驰电掣,轻倩地掠过防守队员,天马行空般晃过门将,写意地将球送入空门,然后接受队友的欢呼。

他和班里另外一个球技相当的同学组成两个帮派,每当体育课或者放学便各自率领党众列队开战。当然有输有赢。赢的时候他趾高气扬,享受这种用球技征服对手的快感,喜欢看他进球后对面后卫和门将垂头丧气继而互相指责的画面,沉浸在这种打击对手后的满满成就感,和队友在回家路上回味着胜利的细节。输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甚至感到悲愤,也常常因为输赢与对手不欢而散。

很快他报名进入了学校组织的足球兴趣班。因为那时家里并不宽裕,好说歹说磨破嘴皮之后父亲才挤出一点积蓄满足了他的要求。

当他踢球时,平时内向的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在场上好勇斗狠争强好胜,绿茵场就是他的战场。他始终充满斗志,有他在前方冲锋陷阵,队友就知道这场比赛赢面很大。每逢比分落后的局,他永远在球队的最前方鼓舞煽动着有些心灰意冷的队友,然后自己完成救赎顽强地扳平然后反超。那股劲儿仿佛在同命运抗争。他的进球让全场气氛达到高潮,身后全是队友欢呼的呐喊声,他的名字响彻整个球场。

逐渐他名气大了起来。在同年级爱运动的男生中无人不晓。

初高中学业更加紧张,学校也管得更严。他依然追逐着足球,并在学校举办的比赛中大放异彩。他有想过走职业化这条路,然而本不富裕的家庭以及传统的教育观念将他的想法拒之门外。

到了大学,他终于可以松口气来,完完全全地享受足球。很快在院队招新试训中脱颖而出。

强壮却不失灵活的身板,让后卫琢磨不透的左右扯动,鬼魅般的跑位,如风一般的速度,猎手般敏锐的门前嗅觉,冷静的临门一脚,电光火石间的致命一击——他是球场上最闪耀的那颗星,天生的杀手。首秀半场就举重若轻地梅开二度,院队队长眼睛发光毫不犹豫的将他视若瑰宝招至麾下。

他每天基本只干两件事:玩实况足球游戏、踢球。对于这个从初中就开始陪伴他的游戏,是他每天的日常。每个知名俱乐部的常规阵容、球员,他都如数家珍。每个球队的打法风格,球员的技术特点,包括身高、国籍、年龄甚至脚下球鞋是阿迪还是耐克,哪个系列型号,不假思索信口拈来。玩累了就抱着球去训练或是踢野球,踢累了再回来冲完澡出来继续虚拟战斗,日以继日乐此不疲——足球就是他的全部。

他最欣赏的球员是德罗巴和亨特拉尔,永远是场上对手最难啃的那块硬骨头,暴力实用,永远充满斗志——领先了了要再把优势扩大,落后了要像小马哥一样把我输掉的东西自己拿回来。

第一年他以新人身份为球队出场七次打入五球,成为队内乃至整个大一的新人王,同时肩负着球队更新换代承上启下的重任。第二年他成了球队队长,老一批队员毕业离去,新招的血液尚显稚嫩不堪大任,他由新人王过渡到队魂。坦然来讲院队整体实力低下,甚至排在全校倒数,但因为他的存在,任何对手都不敢小觑。他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如鲠在喉,你若不重点盯防就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球队围绕他打造战术,核心地位不言而喻。

通过踢球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多。走在路上有人会认出他来:看,那就是规划学院足球队长。他为此感到骄傲,享受这种足球带给他的被别人承认的满足感。他训练时女友会为他送水鼓劲,比赛时院拉拉队会拉着院旗在场边高呼他的名字。

每次更衣出征前,戴上队长袖标是最严肃最沉重的时刻。所有人都明白他的发挥将左右比赛的走向,全场焦点的他每场比赛都遭到对手三五成群的严防看管甚至暴力伺候,对手心知肚明只要把他防死比赛也就赢了八成。但就算实力差距再悬殊他都会拼劲全力放手一搏,把刺刀抹向对手脆弱的咽喉。

因为球队整体实力原因,大学几年都一直输多胜少。他常常感叹时运不济,一个人扛着整支球队负重前行,就像伊布之于瑞典,莱万之于波兰。比赛后其他院的人仰慕于他的球技,都跑过来惺惺相惜地安慰,心照不宣地喟叹他生不逢时。

其时常有校外的俱乐部对他闻名遐迩,争先恐后地邀请他去为他们比赛。换了高水平的队友,他立刻如鱼得水大杀四方,在对对手完成碾压的过程中志得意满。

大学时代代表院队的最后一场比赛,最后时刻接到队友拼了老命送出的直塞在对手后卫的拉扯下杀入对方腹地,却因为体力不支脚下拌蒜,加上后卫的羁绊勉强把球射出却正中对手门将下怀,没能再读秒阶段扳平比分完成救赎。结束的哨音响起,那一刻他像斗败的公鸡,颓然坐倒在心爱的绿茵场,掩面而泣,无奈地接受大学时代失意的足球生涯,仿佛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遗憾。

后来他参加了工作,工作越来越忙,运动的时间越来越少。时隔三四年闲暇时光朋友邀约着去小场踢球,那是他毕业后第一次碰球,他上场后微笑着和他的这位老友打着招呼。然而多年未曾锻炼使他身体变得僵硬,动作变得笨拙水平大幅度下降,刚刚冲刺了一个来回就累得不行,心脏仿佛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他意识到什么,叹了口气,试着努力回到从前却再也不复当年之勇。

败兴而归的他知道再也变不回曾经那个追风少年。时间像一列永不靠站的列车,自顾自的呼啦啦向前,把我们带向未知的远方。

两年后他结了婚,婚后还算红火的日子让他身材逐渐变得臃肿,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还是会关注世界足坛,每周一傍晚还是会守在电视机前等候《天下足球》,只是画面上的名字逐渐已经越来越陌生,慢慢地有些比他年纪小太多的年轻球员开始大量涌现,而那些和他年纪相当的老一辈球员开始陆续退役。

当节目里回放起他学生时代著名的经典对决时,那些遥远的思绪又把他带入了往日的回忆。那是他的青葱岁月,追逐足球的脚步永未停歇。

偶尔他会和以前的队友聚会。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但聊起足球时,还是像一帮老小伙子般热血沸腾,在电视机前为自己心爱的球队加油鼓劲。酒杯相碰,都是梦破碎的声音。酒过三巡,朦胧中,自己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万众景仰的足球队长。

他始终感激足球。它使他健康,认识了许多人,得到了亲朋的认可和内心的满足,陪伴他走过最宝贵的时光,让他明白了生命在于拼搏的意义。

妻子生产那天,他焦急万分的在等候区来回踱步。当护士抱出来告诉他是个女孩时,他欣喜地接过,眼里却闪过一丝失落。

而后受限于各方面的原因,足球最终悄然中与他告别。他唏嘘感慨,却不得不接受现实——生活总要继续。

多年后,白发苍苍的他和老伴饭后在学校操场散步。正漫无目的的走着,一只足球缓缓向他溜来,原来是一群中学生在踢野球。他下意识地伸脚一挡,然后微笑着把球精准地踢还给他们。就像他从前一样。

59岁的他坐在那里,深情地望过去,都是自己23岁时的影子。

60岁时,他有了孙子。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天天关注着他,给他吃最好的用最好的希望他迅速长大。孙子四岁那年,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足球,笨拙地和孙子玩起来。他好像没继承他的天赋,时间一长便觉得兴味索然,不再理他,只管自顾自地玩玩具。他什么也没说,怏怏地燃起一支烟,木然地望着窗外。

70岁时,中国队登上了亚洲之巅。他抓狂得像个年轻人,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喃喃自语热泪盈眶。女儿端来了饭菜,他一口没吃,只是自顾自地喝酒,仿佛他中了一千万一般。家人早已习以为常,暗地里为他感到高兴。

80岁时,他话变得越来越少,只是一个人望着窗外默默抽着烟。偶尔翻起以前的老相片,看到年轻时捧杯的情形,想起曾经那个驰骋在绿茵场无所畏的追风者,仿佛那个少年在他心中一直未曾离去,回过头来,迎着阳光挥洒着汗水正向他羞怯地微笑。

85岁时,他看了最后一场比赛后静谧地入梦。第二天女儿醒来时,他已经安详地离开,脸上带着一丝浅笑。家人为他换上新的衣衫,却发现他右手紧握成拳,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轻轻扳开五指,一颗浑圆透明的玻璃足球模型涌入眼帘。还没反应过来,那玻璃球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落地有声,在房间里经久不息地回荡。

那是六岁时父亲第一次送他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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