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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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高三。

每晚都会听无线电台,有个节目叫《夕夜如风》,主持人跟一个歌手同名,叫林峰,非常喜爱他的声音。

那时跟我一样喜欢听电台的恐怕没有第二个,至少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同桌江城都笑我,都网络时代几十年了,你个逗比还听无线电台。坦白说,我就是喜欢古老的东西,正如一本小说里面说的:问题是适合我的场所无不落后于时代。

这年晓岚坐在我前面,从我进入这个班级开始,她就没跌出过前三,学校只规定周一穿校服,但我从未见过她穿其他衣服,永远一身校服,扎着一根长马尾,背一个浅灰色书包,上面挂着一只考拉公仔。

但我没见过比晓岚更受欢迎的女生,每天都那么开心,总是热情地帮助身边每一个人。“真是活泼可爱!”江城经常这样说。你可以感受到到她的世界是如此快乐,仿佛靠近她一点,你就可以融入那个世界。

那年我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日没夜地听英文歌,泰勒、西城男孩、林肯公园、The wippies……泛滥到只要是欧美的都听,甚至有时上课也听,边听边转笔。



十月初的一晚,听着电台,我突然心血来潮,点了首歌,这是我自开始听电台后第一次点歌。

“下面是考拉先生为他的前桌花猫小姐点的一首王若琳的《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非常欢快的曲子,我本人也非常喜欢……”

从来未想过主持人介绍我点的歌的时候自己会如此开心,歌从电台播出来味道都变得不同了,连洗澡时都忍不住哼的旋律啊。

本以为这一晚就会这样过去,我一个人听电台,点歌给我一个人听,听完后睡觉,明天醒来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听歌,课间一个人看小说,并一个人思考何种故事应予以何种结局。

“快乐的时光就是这么快,今晚的最后一首歌,我们的花猫小姐作出了回应,点了一首Green Day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给她的后桌考拉先生,并希望他上课不要抖腿。



不下雨的话,每晚自习结束后我都会到操场跑几圈再回家,随着天气转凉,似乎大家都需要另一只手的温暖,晚上散步的情侣多了起来。

不久学校开始严惩早恋,每晚都会派一些学生拿着手电筒到操场巡视,见到手牵着手的立马阻止并登记名字。我碰到过一两次两人被抓到的,看着那些所谓的巡查员趾高气扬的姿态,让人恨不得把他们塞进下水道里。

我喜欢夜跑的时候,看见一个个人从逆光中走来,好像所有束缚我的都被我抛在了身后。不喜欢塑胶跑道被晒过后发出的味道,甚至那块草皮也没认真看过,几年后,我才知道,不是每个田径场铺设的都是真草,那种真切自然的娇嫩保养的成本太高,于是都以成本低廉但收益甚高的假草来代替。

一晚夜跑的时候,我遇到了晓岚。她坐在台阶上,戴着白色的耳机,尤为显眼。

“嘿。“她先发现的我。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坐下来,”你怎么也在这里。“

“每晚自习结束都会在这里听一两首歌,放松一下。“

”我也是自习后来跑步,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束惨白的光射过来——”两位同学,学校最近严厉……“

“能不照着脸吗?”他的话被我中途打断。

“哎呦,还拽,就照你这对狗男女!”

“造你妈!”我怒不可遏,挑起来对着他就是一脚。

就这样,我被全校批评了,甚至还叫来了家长,当校园广播说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好陌生,在这之前这个人似乎没存在过,但今天却以这种方式被大家记住了。而我唯一后悔的是,在晓岚焦急的劝阻下出手太轻。

我仍记得那是十月快结束的时候,因为我和电台的花猫小姐相互点歌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并不是每次都可以排上队。有时我点的播出来了,有时她点的播出来了,更多的时候只能听别人点的歌,以及他们千篇一律,毫无新意的留言。

也因为花猫小姐的歌我认识了更多的歌手和组合,比如Katy Perry、The Fray、One Republic,甚至手嶌葵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的。

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她推荐给我看的音乐电影《Once》,里面《Falling Slowly》、《If You Want Me》以及《Lies》我一直百听不厌。我反复点了几次给她,她也点了几次给我。就这样点几次歌,却要花费五十多个夜晚,常常是一晚的等待,却没有任何消息。

这样一来,每日的意义便是等待夜晚,等待一首可能熟悉可能陌生的歌。

当然还有夜跑,而且我还加多了圈数,常常跑到肺部有撕裂感才停下来。同时,我每晚都可以发现高处台阶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之前只要我愿意,我每天都可以看这个人的背影11小时,现在我被编到最角落的位置,垃圾桶每天可以看我的背影11小时。

每次我跑完最后一圈,那个身影总是有预见性地消失。一次我跑完后坐上那个位置,果然可以看到跑道有路灯的一段,迎面跑来的人的脸。

后来便是雨季,一连好几天晚上都下雨,从大家的脸上就可以看出天气是如何的阴沉。停雨的那晚,我又恢复了自己的习惯,跑完突然想起那首《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那个时候才十月初,现在都12月份了,抬头一望,那个身影居然还在那里。

我慢慢一步步踏上去。



此后每晚跑完步后,我都会骑单车送晓岚回家,我和她家的方向相反,每次送她到大院门口便折返。

一路上只是听着马路上嘈杂的车流,到小道上了便听车轮转动的呼呼声,聊天的时候很少,我不断寻找话题,她却从不说自己的故事。我不明白,这个白天活泼开朗的女孩,晚上笑声就消失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与此同时,话语也连同笑声一起消失。

一次,我试着模仿一下江城说的那句:“真是活泼可爱——”,然而她只是“哦”了一声。

每晚结伴回家,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一种仪式。青春的蠢蠢欲动成为支持这场仪式的火把,处于某种原因它能静静燃烧,不至于熄灭。若追究这原因,我却无论如何也描述不了。

次年一月,天气已经转冷,我夜跑的圈数也被迫减少,回家的时候会比以往早点,但晓岚还是会坐以往那么久,于是我会陪她听一两首歌。

没有英文歌,一首也没有。不是国语便是粤语,两者差不多对半开。

那个时候我才闻到晓岚的头发有一股特殊的香味,一种介于人工香水和天然花香之间的味道。毫无疑问,你第一次闻到这个味道便知道这是独一无二的,这味道值得用一生去守护——因为拥有它的恐怕没有第二人。同时,你慢慢沉溺在这味道中,到最后不知道是你守护着这味道,还是这味道呼唤麻木如行尸走肉的你前行。

月底,全市的第一次模拟考试提前了。我记得这事晓岚考得最糟糕的一次,由名列前茅一下子跌到中等偏下的位置。不断宣布各科成绩那两天,我观察不到晓岚任何悲伤的情绪,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在这个没有颜色的教室像雨后彩虹般给人以快乐的调味。

虽然我整天带着耳机,但每次晓岚过来扔垃圾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平时在教室里我们很少接触,我能感受到这个时段她是抗拒着我的,所以我也没作过多的举动。这段时间里,我喜欢小说里面各式英雄救美的桥段,虽然总是千遍一律的男主角排除万难、九死一生终于守护了心爱的姑娘并最终生活在了一起,但每次都看得我大受鼓舞、欣慰无比。

也就是一模结束后不久的一晚,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晚我看完《白夜行》,感觉像是整个心脏里的血液都变成了黑色。我顶着橙色的月亮夜跑,跑得比以往的时间都长,冰冷的空气刺得我要咳出血来。

我跪倒在沙地里,晓岚不知道何时已经在我身后,轻拍我的背。

那晚送晓岚回家,我们骑得很慢,经过一块很大的立地广告牌的时候,晓岚停下来。

“每晚经过这块广告牌的时候,我都想知道后面藏着什么。”她说。

我从侧面望向广告牌的后方,只看到一大团结结实实的漆黑,那黑色极浓,仿佛周围的光都被吸得一丝不剩。

“想知道的话,白天过来看不就知道了。“我说。

“白天和晚上不一样。”她的语气如此坚定,让人找不到质疑的理由。

于是我陪她步入这片无人知晓的黑暗中。

“什么也没有。”晓岚说。

“什么也没有。”我也这样回应。

“可是我觉得好辛苦——”她这样喊着,抱着我哭了起来。这个动作和声音都太过突然,以致我差点跌倒,过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抱住了她,于是我们更紧地抱住了对方。

那哭声仿佛封闭数载的黑色湖水,在这片遮挡一切的黑的掩护下倾泻而出。胸膛慢慢感受到湿度,我甚至觉得这眼泪也是黑色的,现实似乎跟小说重叠了,我想用一生的时间守护这个姑娘。

我原本想融入她的世界,此刻我却希望自己是一根木桩。



之后便是奇怪的日日夜夜。

各种考试越来越频繁,压力也越来越大。白天做没完没了的卷子,选一节课躲起来听歌或者看小说,晚上跑步,然后送一个一言不发的女生回家,在一块广告牌后面任由她抱着哭。

与此同时,电台的花猫小姐点的歌的曲风也越来越忧郁、低沉,我试着以一些节奏明快的歌回应她,然而没有任何成效,一切都是徒劳。

“下面是Safesuit的《Find A Way》,里面的每句歌词都是考拉先生对花猫小姐的心声……”

没有回应。

她出现在电台里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是有一些对此感兴趣的听众开始点歌给我听,也算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我每每产花猫小姐已经消失的错觉,归根到底,她只出现于主持人的声音当中而已。

于是我对自己也产生了幻灭之感,于其他人而言,考拉先生也同样只出现于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当中,这声音穿过耳膜,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也只是每日周旋于一个声音,一种气味,一个人的周围而已,这种生活对于一个十八岁的高三学子而言,为未免过于荒诞。

“我想考Z大,你呢?“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晓岚这样问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成绩……考个三流大学已经不错……”我的语气十分僵硬,希望自己声音可以尽快地消失在空气里面。

沉默接踵而至。

得,这话到底是把我拉回到现实中了。



那时已经是四月下旬,我多少变得积极起来。手机里的歌全部删掉,MP3、耳机、别人送的CD一起其他的音乐设备一股脑门塞进箱子里,放在垃圾堆旁边,看着它们被不知道它们价值的清洁工扔上垃圾车,想象里面的东西是如何瞬间支离破碎。

电台什么的都不听了——花猫小姐已经彻底失踪,由此电台充斥着各种俗不可耐的歌曲,主持人的声音亦不及以往动人。等待之人已经消失,等待便失去了意义。

我时时幻想假如这个世界只有我和晓岚两个人会怎样,大概所有时间都要花费在接受谴责和懊悔上吧。只有两个人——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地方。



江城大概是这个时候喜欢上了晓岚,那时他的成绩已经跟晓岚有得一比。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刻,他突然开始追晓岚,他追求得那么热烈,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送早餐,帮忙打热水,下课等晓岚一起回家……遗憾的是,他一早申请了免晚修,晚上不用来自习,所以他和其他人一样不知道我和晓岚的事。

而我依旧夜跑,然后送晓岚回家。她哭的次数有增无减,到后来慢慢声音都消失了,只是一直默默流泪。这样一来,令人心慌的除了这吞没一切的黑暗,还有吞没了这黑暗的沉默。

我却只能像一根木桩一样抱紧她。

对于江城的追求,晓岚没有接受,但也没明显的拒绝,她是我们的太阳,怎么可以伤害我们呢。一次江城故意跟她逗笑,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在一旁听着,感觉却跟广告牌后的哭声无异,这种错觉让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紧。

“怎么突然喜欢晓岚了呢?”我问江城。

“因为青春再不张狂就要结束了。”他回答。

“你们一起回家的时候聊什么?”

“各种事情啊,什么鸡毛蒜皮都说,很开心!”

“有没有觉得她的头发有股特殊的味道?”

“没有啊,就是普通人头发的味道。”江城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末了,他突然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晓岚答应我如果我考上Z大我们就在一起。“

”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我说。



高考第一天晚上,晚自习后我依旧跑步。晓岚却出乎意料地跟我一起跑。

”原来跑步这么累。“跑了两圈她气喘吁吁地说。

”听你哭更累。“我苦笑着回应。

”很快就不用听啦,“她说,突然觉得这样说不太妥当,接着又补充,“我们快考完了。“

”不是,是因为会有另一个胸膛。“我纠正道,跑道边柔和的路灯居然刺得我眼睛生疼。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声音如同往常一样不知消失在了什么地方。

”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两小无猜》?“我问。

”没有。“

”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的地方,恐怕就只有水泥墩子里面了。“

她似乎没听到。

“我们没必要埋进水泥墩子里面。“我强调了一下,眼睛又开始痛起来。

那晚我没有送她回家。



高考之后的暑假,晓岚一直没找过我,于是我也没有去找她。这个暑假我迷上了吉他,没日没夜地狂练,并且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性格才逐渐开朗起来。

我考上一所普通的大学,继续自己不痛不痒的人生。晓岚和江城如我所料都考上Z 大,不久后便在一起了,后来听说他们分手了,再后来晓岚又有了新的男友……诸如此类。

我在乐队认识了一个很玩得来的女生,后来她成了我的女朋友。那时她笑着问我心中的女朋友是怎样的,我说不要白天笑晚上哭就好,她说傻逼我就不会嘛。就这么简单地我们在一起了。

那时我以为所有以青春为名义去进行的故事都已经落下了帷幕,无论悲伤、遗憾还是隐忍都早已经尘埃落定,命运之树已经用它的枝桠将我们运送到不同的远方。

直到大一快结束那年的一晚,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一接通电话那头便是没完没了的哭声,那个我无比熟悉的哭声,哭完后接着一段空洞的沉默,最后挂掉电话,留下一连串的滴滴声。

我再回拨,对方已经关机。

那晚我突然陷入一种莫名又痛苦的思索当中,突然想到那个电台节目,于是千方百计找到那个电台,没想到《夕夜如风》还在,主持人也没变。

还是那个熟悉的嗓音,播的歌也大多都听过,那孤独感慢慢复苏,逐渐饱满,很快便充盈我的心房,仿佛从未离开过。

节目快结束的时候,主持人突然沉默了几秒,接着说——

“下面我们来听一首Damian Rice的《The Blower’s Daughter》,是一位叫花猫小姐的听众点给曾经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陪伴她的考拉先生听的,她的留言还提到这是为他点的最后一首歌。“

当”I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这句歌词以及旋律传入我耳朵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回了曾经那个电台少年,他听歌,夜跑,看小说,他纠结何种故事应予以何种结局,他想用一生去守护一个女孩,他在青春的迷雾里看不清任何真相。

我把灯关掉,久久伫立在黑暗里,像一根木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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