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小禾,是在六月成都的街头。
彼时,她拿着一张飞往美国的机票抱着我哭到眼泪鼻涕齐飞,她说,你那么没心没肺,不用半年,已经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了。我苦笑不得,只得告诉她,地球都快变成一个村了,如今早已不是离人远走便山水再不相逢的年月。
“放心啦,大不了我翻墙上‘非死不可’天天给你点赞,你安心走吧。”送走小禾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因为分离而跟朋友哭鼻子的小女孩。因此,在后面的时光
中,我从没想过,她能变成一个背上行囊就直奔远方的“老驴”。
小禾是我的发小,和其他南方城市女孩子并无区别,家中独女,自小蜜罐里泡着,家人宠着,长成了温柔单纯的小女生。我们约好一起考上海的大学,去看东方明珠,也要一起大胆的对那些在外滩跑步的帅哥吹口哨。不过天遂人愿的事毕竟太少,后来她去了成都,那个据说去了就不想走的城市;而我却一路北上,去了那个冬天出门会冻掉耳朵的北方城市——哈尔滨。
那是我们第一次离家,机场,我们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父母们对他们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始终是不放心到极致,恨不得把全副家当都装进小小行囊中。我们故意选了同一天飞往不同城市,告别时,她哭红眼眶,她一直是感情充沛的女孩子。
“哭个屁啦!”我其实也眼眶酸涩,但少女时期就以“老娘”自居的我始终喜欢压抑自己的情绪,其实,也不过是小女孩奇怪的自尊作祟罢了。“放假就见到了,而且说不定哪天我想吃夫妻肺片了,就突然飞去成都,出现在你面前,嘿嘿嘿!”我率先转身,学电视剧里潇洒的主角背对小禾挥手再见,其实,只是因为已难以忍住决堤的泪。
第一次的别离,我们忽呛出的眼泪,沏开了满目尘垢,我们牵着一只小小的行囊,带着些许不舍,丝丝缕缕对前方的担忧以及满满的对梦想的憧憬,走向相反的陌生方向。
后面的事,变得很简单,我们在各自的大学放肆生长,没有了高中时的拘谨和胆小,我们似乎都有了全新的发展方向。天生闲不住的我开始一些短途的一个人旅行,而那个对生活始终怀抱着粉色梦幻的小禾,也有了第一个男朋友。
2010年的九月,太阳根本闲不住的日子,我遵守约定,在一个枫林染醉的午后,在川大那条被阳光洒满碎金的路上,等小禾。原因也极简单,她在有了初恋之后,也有了初失恋。时光有时候是件很奇妙事情。如今的我早已忘记当时小禾那个“曾经最美好,后来最不要脸”的初恋男友叫什么名字。但我始终记得那个太阳晃的我张不开眼的下午道路旁香樟树的味道,这是南方常见的道旁树,彼时刚刚从火车站挤公交到小禾的学校,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头上蒸腾起的热气。和着香樟的味道,变成了一种有点闷骚,有点迷人的味道。就在这样的味道里,小禾又带着泪跑过来,张开便是抱怨:“你……怎么才……才来呀!你这个……这个骗子!”她嚎啕大哭,边哭,也并没有放过我,我与她几步之遥,我竟然都不敢过去。彼时地她像个疯子。
我哭笑不得,“祖宗诶,不就是失恋,走,老娘带你找艳遇去,三条腿蛤蟆难找,想找个两条腿渣男还是很容易的。”
“滚,少来咒我,我不要再碰到渣男啦!”她破涕而笑,“再说去哪啊,我还没放假呢。”她抽抽搭搭地说。我踢了踢脚边的行李箱,说:“走,翘课,行李我都准备好啦!”顺便得意地晃了晃手上的火车票。
“走!等我拿身份证!”小禾转身跑向宿舍楼,边跑边对我喊!我顺势坐在路边,我知道她一定会和我一道,我山山水水来安慰她,她定是舍不得看我一个人拎着行李寂寞的背影。其实,她一向比我心软。你说课业,嘿,谁管他呢,有个蟑螂头的男生说,没有翘过课的青春,哪里会完整。
后来,我们坐上去往安徽的火车,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同样牛仔裤黑T,干净的像我们脸上的笑容。开始时,小禾在她的微博里写些细碎的句子:听了一调评弹,弹一曲相思凭两处猜。我抢一个沙发说:莫装X,装X遭雷劈。她写:江南风光柔客心,我却再不见你意情。我再抢一个沙发:你为渣男写情话,渣男把你拉黑啦。小禾气地将我拉黑,不过一刻钟又忍不住放我从黑名单里出来。
渐渐,她的微博不见了那些缠缠绵绵的满是离情的句子,她那个小小的梨涡又回到了脸上。后来的后来,小禾说,去他的的方向感和目的地,我只要结痂的歌和前方。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昼夜交迭,大雨穿城回来,我们拖着一只破帆布行李箱,我跑掉了一只鞋,小禾笑得像个傻子。你看,那任平生的一蓑江南烟雨,把失恋的小禾疯子,变成了一个在陌生街心花园大笑的没心没肺的傻子。最后,我们再次在火车站分别,我把行李箱让给了小禾,她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纪念品。
小禾在微博里,再次写道:隐痛各有春秋疗,我会常念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青山在,绿水流,只记缘来不记仇。看着她消失在候车大厅的瘦小背影,我想,那个破旧的帆布行李箱里,其实装满了这一程所经历赤忱的,坦荡的,专注的,鲜妍的晨曦和深夜。走过无伤大雅的情伤,小禾的玻璃心总算变成了防弹玻璃。这次我没能抢到她微博的沙发,但是我还是要对她说:忘却一个人的年头,本就长不过道旁枯草戒掉酗雨,美人儿,去拥抱你崭新的爱情!
这次换她不回复我,但是,那个浅蓝色的帆布行李箱,她用了长久的岁月。
不知是不是这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给了小禾全新的追逐方向,她不在写那些常常被我吐槽的靡靡之音,她开始游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我则渐渐不爱出门,开始写一些我曾经疯狂吐槽过的零碎文字。变成了一枚大学里,最普通的小宅。
大三的时候,小禾买了单反,花大力气学习了本来一窍不通的摄影。后来的假期,再给她电话,她不是在荒原,就是在高坡,有一次,我甚至受到她为一条野村拍摄的风景。我笑她是大地上的一缕游魂,她却撒娇要我为她的照片配一阙情诗。小禾的照片第一次在那本享誉海外的风光杂志上时,我由衷为她高兴,后面她成为某个小圈子中的“大神”、“老驴”,似乎就变得更加理所当然。这时候的她,背着一套沉甸甸的单反设备,还在用那个旧帆布包。问她怎么不用稿费换一个漂亮体面的行囊。她说,这里有她熠熠生光的梦想和我们酿成了酒的情谊。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转眼,我们已经毕业一年,我在哈尔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也有了稳定的男朋友,再也没有了一人一行囊漂洋过海的勇气。小禾还是到处流浪,固定给风光地理杂志投稿,写专栏,我们好像对调了一般,曾经勇敢无畏的我选择了安逸的小平凡。
小禾变成了勇敢无畏的行者。她像其他“老驴”一样去安纳普尔纳山脉徒步;去尼亚加拉瀑布看雪,她甚至像真正的佛教徒一般,穿过山和丛林,去蓝毗寺参拜,并且笑话那些只在加德满都停留的中产阶级。我时常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和冰箱贴。在最近的一张手绘明信片上她说,“亲爱的我想和你在成都相见,我终于找到停留的理由!”
六月成都的街头,小禾对着我笑出了一口大白牙,晃得我睁不开眼。她向我走来,恍惚又回到那年满是香樟味道的川大小路。她身边再没了那些沉甸甸的单反。
“亲爱的,我要当老师去误人子弟啦!”她对我说,我吃了一惊,我从未想过她愿意因为学校安定下来。
“记得那张手绘的明信片嘛,上面的小村是我自己画的。”她接着说,眼里闪烁着细碎的霞光。并没等我说话就接着说了下去:“大二那年我去那里,你笑话我说变成了野村的游魂。你真的应该去看看,那里多美。那里的水太甜,那里的山太青,那里的孩子太天真,他们的梦太小,知识希望能知道外面的世界。”她说到这里,我忽然就懂她了,不过世界怎么变,她还是当年那个担心我形单只影的心软女孩子。
“你真的决定了,我一定支持你!”我对她说。她微微笑,又再次露出梨涡。
“当时我太小,怕极了那些孩子渴望的眼镜,所以我当了逃兵。”她似在对我说,却又像陷在自己的回忆里“这些年,我在喀布尔看人做生意,我也在以色列被人用枪威胁过。”她说的云淡风轻,我听得心惊胆战。“……我才发现,能一人一行囊,去感受这个世界不一样的风,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那些孩子,跟我们有一样的权利。”
后来,我们用她卖掉摄影器材的钱以及那些来自社会的捐赠买了书,文具以及一切能让孩子们高兴起来的东西,我们还买了清一色的帆布行李箱。她说,用了多年,还是那个老行李箱最好用。一辆小面包,超过3个小时的山路,我陪着小禾去了那个山青水甜的小山村,孩子们开心地像过年,围着小禾喊“禾老师”。
看着那一排崭新的,装着书籍文具的行李箱和那个放在角落,老旧掉色,曾经属于我和小禾的那个行李箱。我不禁箱,一个小小的行囊,承载过勇气,梦想,它包裹了两个女孩的成长。如今,它有备好了一行囊的希望,准备着带孩子们去看太阳!你们来人间一趟,你们要看太阳!
我知道,小禾新的行囊已然准备好了,这次她装满了满箱淳朴的庇佑,带一群孩子长明媚,永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