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外婆家

1

12.16号,外婆家的房子要入火了,听到这个消息,内心欢喜。其实外婆已离世多年,但只要外公外婆住过的房子,我一直都喊为外婆家。


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家是瓦房,房子的结构我已记不清,只记得有一个大天井和泥土地板。雨天,雨水穿过天井浸润房子,此时的天井变成了河流,我与隔壁的小伙伴一起在天井里放纸船,小纸船就在天井中飘飘荡荡。待雨停时,趁着屋外的水沟都是哗啦啦的水流,我们又将小船拎到水沟里,让它们流向小溪。其实我压根不记得天井是外婆家的还是隔壁家的,只知道放纸船是真的。


外婆家的泥土地总被芬姐打湿,她打着赤脚,提着水穿过小巷,桶里的水漾出一地,她却不曾停下来过。那散落在泥地里的水汽,时常在我心中,缓缓升起,热气腾腾。


因为泥土地凹凸不平,小小的我总会摔跤,我本不爱哭,但有一次摔得实在太疼,哇哇大哭起来。外公闻声赶来,把我抱起,装出生气的样子去踩那块泥地,一边哄我道:“外公等会就拿锄头,把那块地锄掉!”我扑在外公怀里,听到外公要锄地,急了,大声道:“不行不行!那是我的地,不能锄!”大人一直把这件事当成玩笑话,时常提起。想来我是爱极了这片土地的,不忍伤它半分。没过多久,老瓦房就拆掉了,建起了新楼房。


2

建房子的那些年,我跟着外公外婆住在祖屋,祖屋有很多房子,住着很多人,都是亲戚,这个舅,那个婶,每到晚上,整个祖屋的人,挤在电视房里看电视,看的电视很多,都已忘记,唯一的印象是那句广告词“祝你平安,祝你平安……”但卖的是什么产品也已忘记。这句歌词,更像是外公外婆对我们的祝福。


小时候的记忆都是碎片式的,我根本不知道在祖屋住了多久,不知道住新房的时候有没有摆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进新家。于我而言,住哪里都一样,只要是外公外婆在就可以。他们住在瓦房,瓦房是外婆家;他们住在祖屋,祖屋是外婆家;他们住进新房,自然新房是外婆家。


3

每次放假,我都会跟父亲申请,要去外婆家。父亲从未反对过,只要我想去就会把我送去,或者跟着姐姐们回去。每次到家,大门敞开,门庭若市,因为外公喜欢打一种叫“六湖”的牌,两个客厅变成牌室,两张饭桌变成牌桌,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将桌子围得水泄不通。每次到家,大概是上午,此时,外公多半已经赢了几局,让位给其他牌友,在旁泡茶,或者在门口做筷子。


外公的身份很多,是个远近闻名的厨师,也是个手工艺人。外公的手艺极好,能用竹子做出各种花样,比如菜篮子、簸箕、箩筐……到了赶集日,外婆会挑着菜和篮子到街上卖掉,赚些零钱。


我最喜欢外公做的箫,外公不仅会做,还会吹,每当他要吹箫的时候,会先打开一个小本子,本子上夹着竹衣,那是从竹子上剥下来的,比蝉翼还薄,比蝉翼还透明。他将竹衣放在箫的洞口上,再用食指沾一点口水,将竹衣打湿,此时,箫就可以发出清脆的声音。


外公做的小吃也是一流的,过年的年货,都出自外公外婆之手:油果、铁勺辣、赖里、老海里、炒米、蒸侬板、灰水板……应有尽有,而且味道极好。以前我总觉得大家做的年货应该都一样好吃,吃过别人家的年货后发现,原来油果也可以这么难吃,从此杜绝吃别人家的年货。


可惜的是,大家忙于生计,那么多子孙竟没有人学会外公的手艺和浪漫。


4

新房子有一条长长的巷子,从客厅通向厨房,每到夏天,风总会在小巷里逡巡;到了冬天,外公会将厨房门关上,风在门外止住,偶尔听得到砰的一声巨响,那多半是我冲进厨房时带来的声音。


冬天的厨房很温暖,外婆掌勺,小哥在灶前生火,我将橘子皮扔进火堆。烟火吱呀,菜香弥漫。小哥教我将装橘子的塑料袋套在火棍上,伸进火里,火棍立马变成火把,我双手举着“火把”,从厨房跑到客厅,穿过小巷,想象着这是《射雕英雄传》中的场景,我是那个不小心按错开关的人,正举着火把穿过幽深的密室。


父母如果也在的话,厨房会更加热闹。外婆的猫总是生很多小猫,父亲会将小猫装进篮子里,举着篮子转圈圈,直到小猫统统趴下。小猫的妈妈是只波斯猫,那是玉姐从广州带回来的宠物,宠物回乡后很快沦为生猛的野猫,但它依然很漂亮。


此时,在备考的军哥也会到厨房来,拿根萝卜当话筒,给我们唱歌。军哥是个文艺青年,会弹吉他,种得一手好花,还会抓各种鸟。楼顶上的一排花都是他种的,我能长那么高估计是吃了很多鸟腿,嫂嫂恐怕也是这样被骗进我们家的吧。


5

外婆家离市集到底有多远呢?大概是一片覆盆子的距离。每当外公将沿路的覆盆子摘完,市集就到了。每到市集,首先要吃一个甜筒或者一瓶汽水,然后是吃一个肉包子和一个糯米卷。当把东西都买齐后,外公又会带着我到老街的尽头,吃一碗馄饨。那里的馄饨,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馄饨,即便后来去了广州,盛产馄饨的广府,也没再吃过比这还美味的。只可惜,那家店已关门。


如今,总能在朋友圈看到同学晒麻布岗的馄饨或者老鼠粉,我都嗤之以鼻,心想:这么难吃的东西也晒。在我心中,上坪的馄饨和老鼠粉才值得被惦记。


六年级的一个清晨,外公叫我去赶集,我不愿意去,宁愿窝在电视旁看电视。那是外公最后一次赶集。自那以后,外公被查出胃癌晚期,再没赶过集。我也再没去老街吃过小时候经常吃的美味。


6

外婆家不大,只不过两层半,三分钟就能跑完;外婆家很大,大到能装下我整个童年,用一生也回忆不完。谁也不知道我在那里获得了多少自由与快乐。当同学们说她没有外公或者外婆时,我内心极度骄傲,因为我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我比别人多了四倍的爱。


有一天,我看见二姨给她的外孙剁肉饼,有一股暖流从我心底淌过。那是外公每天为我做的事情。有一次,回到家,我妈准备了很多番薯干说寄给芬姐,因为大姨说她的外孙特别爱吃,那是外婆总是为我们做的事。这或许就是传承吧,即便没学会那些手艺,但随着下一代的诞生,爱便无限增长,那些没有学会的事物都在我们基因里,在爱的滋养下,忽然就会了。


7

我不仅因为有长辈的疼爱而骄傲,还为有哥哥姐姐的疼爱而自豪。在我很小的时候,最喜欢的恐怕是芬姐了。无论她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前段时间,堂妹发了一张过年合照在家族群,我竟发现芬姐也在。本来,照片是为了纪念而生,而这张,成了我任性的证据。因为不愿意跟芬姐分开,就吵着让她陪我回老家过年。虽然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的始末,但我已猜测出当时的情景。


如果以后,我的孩子如此胡闹,我恐怕只会甩一巴掌过去吧,怎会答应她如此无理的要求。显然,我是幸运的,没有遇到像我这样的长辈。


关于玉姐的记忆,多数留在我家,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广州,离我很远。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带着我到小姨家玩过家家,那时小姨的房子还未建好,屋外全是木头,可以当作道具。那次到茂名喝转火酒,看见甜甜圈与她的小伙伴正在玩过家家的游戏,我拿起手机将她定格下来。我似乎看见了小时候的我们,玉姐穿着红色格子裙,白色长袜,带着我在凌乱的屋子里穿梭。


还有一件事跟吃有关。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所有热气的零食都不能吃。而那时家里刚好在准备年货,玉姐便偷偷把刚煎好的铁勺辣装进裤兜,然后带着我去屎缸拉屎,那时的屎缸都在屋外,就如现在的公厕,当然比现在的公厕还臭。她在屎缸里把铁勺辣掏出来给我一半,我们就在那个臭味熏天的地方吃的津津有味。


除了芬姐外,小哥是陪我最久的一个。那时他在上坪读书,每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种叫“咪咪”的零食,这种零食现在还有,只是换了包装。


偷吃零食的时候,多半都是外婆起床后,在厨房生火时。小哥会拿着咪咪来到外婆的房间,我们躲在被窝里,他给我讲《农夫与蛇》,我边吃边听。


小哥还会骑单车带我去兜风,在村子里转上一圈。有时候跑到原野,经过古老的炮台时,他会示意我弓着猫步跟在他后面,他说炮台上有敌人,不能被发现。炮台是个很神秘的地方,因为不知道它已存在了多久,大人又说那里不能去,每次走到门边看见里边如此幽暗,也不敢进去。于是我便相信炮台里一定有坏人。


我们还会转到小卖部去,买两毛钱一瓶的济公丸,小哥说这是仙丹。于是我每吃一颗都小心翼翼,生怕仙气被我弄没了。


军哥总是跟广哥和亮哥到山上去抓野味,带着鸟窝和各种五花八门的工具,但总是不带我。不过每次打回来的鸟,鸟腿都留给我。


对于敏哥的记忆,很少,因为他很早很早就外出工作了,但我依然很喜欢他。因为他的兜里总有剥好的花生,还会陪我到菜园看霜花,每次过年回来还会带上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香珠,比如沙漏。


8

后来,外公外婆相继离开,那所房子开始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相连的两个厨房开始分开,虽然变得更豪华,也增加了室内厕所,不再需要忍受难闻的怪味,却抵不过从前的房子,那么自由,那么温暖。


现在,外婆家又已重建,建成了小别墅,很漂亮。房子又相互交融在一起,很温馨。其实,房子有多大不重要,长什么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住在房子里的人,只有人才能传递爱,而有爱的地方才是家。


外婆家,不是一座房子,而是爱的代名词。它由祖辈、父辈、同辈的爱编织而成。但愿这个房子,像很多年前那样,光芒四射、其乐融融。多年后,让我们的孩子都记得,这里是他们成长的一部分,是他们无可替代的家。


小结


最近在读洪业老师的《杜甫》一书,洪业老师的父亲这样评价杜甫:人生的际遇离合大多半是不受个人支配的。杜甫在痛苦的处境中,还勉为常人之所难,这是可学的。这样的为人,走了运,当然会成功;倒霉了也不至于失败。


杜甫敬爱长辈,怜爱同辈,疼爱晚辈。担起家族重担,荣辱与共。没有雄心一上来就说要如杜甫这样为人处事,但我可以向他致敬,一步步向他靠近。


祝福你,我心中第四个外婆家;祝福你,大舅二舅,大姨二姨;祝福你,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和孩子们。


祝王家进宅大吉!


ps:别问我为什么没能来参加这次盛大的宴会,一问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看在我这么爱你们的份上,就原谅我吧。


2020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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