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万明
1977年中国恢复了高考制度,在经历了十年文化枯竭的浩劫后,中国的无数学子迎来了新文化的萌芽,迎来了久违的春天。
我叫白华林,是这一场世纪高考的参与者,也是这场高考的落败者。
我依然记得参加那个高考的下午,我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周围人群的哄闹声、笑声、哭声飘荡在尘土飞扬的城市里。
我们都怀着一份改变命运的心情来到这里,因为这场考试决定了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
我记得那些哭声,我记得那场考试人群中多数人的失落。
我是林木村唯一一个读过高中的人,也是全村寄予厚望鲤鱼跃龙门的人,如今我辜负了他们,更辜负了我的父母。
回到家里我倒头大睡,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想拿鞭子抽我,母亲极力阻拦。
01
“考砸了,也不能怪娃捏,老头子你好好想想,这十年的大革命,娃能学到多少东西,你看邻村的大聪明不也没考上吗?俺听说这次落榜的人可多捏!”
母亲总是这样护着我,不管是非与对错,她含辛茹苦的供我读书,每天起早贪黑照顾庄稼,打理菜地,为了给我凑够学费每天清晨天没亮就担新鲜的蔬果步行三十里到县城叫卖。
母亲面容黝黑,头后扎了个马尾,她普普通通貌不惊人,却对谁都能笑得那么开怀;她没什么文化,但从她的嘴里总能说出村里其他人说不出的大道理。
她总是对我说,人活着就有希望,人摔倒了就一步步爬起来,要学会忍耐,那些不好的日子就会慢慢过去。
其实我知道,这次我考砸了,最伤心的就是她,她眼角的泪痕和她的神情都证实了我的猜测。
“你看捏,娃成这样,还不都是你这老婆子惯的,我当初就说不要送娃读书,读书有啥用,你看现在成书呆子了,以后咋做农活!”
“老婆子,俺们是农村人,本来就没有城里人的命,你拼死拼活的供他读书,你看他怎么回报我们的?”
我掀开被子气冲冲的冲出家门,我气的不是父亲说的话语,不是母亲的泪水,不是村里人的笑话,而是此时此刻毫无作为的自己。
林木村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村落,这里依山傍水自然天成,百门江位于秀云山和青云山中间,这条河承载着两岸人的历史,哺乳着这片大土地生长着的万物。
我们白家是这个村落的主姓,据传说白家祖上是清朝的县令,后因清政府亡了,为了躲避灾祸所以白家先祖举家搬到了林木村这片世外桃源。
林木村山路陡峭,四面环山,村落正好位于四座山的中间,这使得村里人都安全的避过历史长河中发生的一系列战祸。
秀云山对岸的青云山是梨花村,梨花村一直都是富庶之地,哪里有一个大地主叫陈江云,旧时代陈江云叱咤风云是几个村都敬仰的人物。
村民们见到了都会喊一声“陈老爷”,据村子里的人口口相传这个陈老爷乐善好施,十里八村的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在批斗会上陈老爷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村民扔菜叶和臭鸡蛋的乡土豪绅。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一个时代伴随着又一个时代,百门江屹立在两岸之间,见证了这片土地无数人的命运沉浮和悲欢离合。
“陈老爷”从革命前的上等人一下子跌落为下等人,他的子女也因成分不好读到初中毕业便早早回家务农。
白家是彻彻底底的无产阶级,也是这一场革命的获利者,从革命前最贫穷的村落到革命后成为模范村,成为家家都吃大米饭的幸福村。
陈江云有一个孙女叫陈清玄,据说其中的玄是取自“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中的一字。
陈江云曾经也是舞文弄墨的文人,一心游荡于山水之间,沉迷于书画之中,后来家中经历一系列变故一心向佛修身,故孙女出生时取名为清玄。
02
陈清玄和我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在那个建国、建军、桂花、兰花泛滥的年代,清玄这个名字彷佛就是为了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在一场自我介绍结束后,陈清玄很快成为了全班的焦点。
“我爹说,陈清玄她们家是造反派,是剥削农民的坏人!”
“俺娘说了,让俺离她远一点。”
一群女同学很快就开始对台上的陈清玄议论纷纷指手画脚,大家都想把陈清玄扔进炉子里重新锻造,这样她就能除去污垢和我们一模一样。
台上的林老师很快的平息了这场议论,他平静且语重心长的告诫我们。
“同学们,你们都是党的接班人,要有思想觉悟,要有政治上的觉悟,要包容和我们成分不一样的同学,要教这些同学除去资本主义的恶习!”
陈清玄穿着一身布满补丁的红色棉袄,棉袄上绣着一朵朵金黄色的小花,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小脸圆圆的,脸被吹来的寒风冻得红扑扑的。
她眼睛低头看着教室里的地板,双手紧紧的攥着衣角,我猜地板上肯定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于是我也直勾勾的看着那块地板,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有任何收获,我大失所望。
地板里的尊严和屈辱是我多年之后才看到的,我切切实实的体会到当你不屑一顾评价着一个人的时候,或许你摧毁的不仅仅是她的尊严,还有她那点儿小小的幸福。
这场雪下的真大,教室外面很快就是白皑皑的一片了。
“你画的真好看!”
她没有理我,她拿着铅笔继续在纸上画,她画的是外面屋顶铺满雪的屋子和打闹的小孩儿。
她笔下的人物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她就一直安静的沉浸在自己构造的世界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气冲冲的跑到河边,心想就这样跳下去真好!
我总觉得老天是眷顾我的,村里这么多人里就我考上了高中,就我把握住了这次参加高考上大学的机会。
但是这次老天似乎在和我开玩笑,一分之差让我与心之向往的大学阔别。
百门江的江水急湍甚箭,两岸的杜鹃花开的鲜艳如血,对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春花,听说了吗?”
“听说了,对岸梨花村陈家的二姑娘清玄妹子要出嫁了。”
“唉,可惜了这么水灵的姑娘,居然要嫁给白家那个好吃懒做的白建军。”
“我也听说了,还不是白建军家的二姑子能说会道,把一说成二,把死的吹成活的。”
旁边等船的男女展开了这一场对话,我听得云里雾里,陈清玄要出嫁了,居然还是嫁给我们村里最懒的白建军。
我们生在一个最朴实无华的年代,也生在一个身不由己被命运摆弄的时代。
我一手捧着百门江的江水洗了洗脸,任由头脑中的记忆不断拼凑。
03
一个穿着蓝色军装扎着麻花辫的漂亮姑娘渐渐在脑海中浮现,她微笑的看着我,微笑的朝我阔别。
“华林哥,初中毕业了,俺就得回农村了。”
“俺真羡慕你,可以上高中,可以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有啥可羡慕的,到时候我给你寄一套高中的书本。”
“华林哥,有件事情,不说出来俺心里发慌!”
“什么事儿,你想说你暗恋隔壁班何建国的事儿?”
“建国昨天托秋菊捎给了俺一封信,他说他喜欢俺,他让俺等他三年,等到他高中毕业,他就娶俺。”
“那你咋个想的?”
“俺想等建国,俺想继续画画,俺以后要当个画家,建国写诗,我就作画。”
五年前在石龙县双木中学的食堂门口陈清玄与我展开了这一场对话。
一眼望去人群中都是蓝色,我们徜徉在一片蓝海中信步闲游,蓝色解放装是大街小巷人人都爱穿的服装,它我们这个时代的流行,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记忆。
何建国是石龙县人,他的母亲是石龙报社的主编,他的父亲是石龙县委副书记。
他们原本也是梨花村的人,因为何建国父亲的步步高升,后来就从梨花村迁到石龙县。
父母都有体面工作和稳定收入的何建国因此也成为了十里八村炙手可热的人物,许多有闺女的人家都寻思着能攀上何建国这样的好人家。
在喧闹的锣鼓声中,我能感觉到那种悲哀,那种被命运抛弃的悲哀,一个高考失利的农民和一个地主家的女儿都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母亲说的对,人活着就得忍耐,把那些不好的日子熬过去,好日子就会来了。
作者简介:宋万明,写作爱好者,知识产权行业老司机,专利分析预警高度爱好者,乐天派男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