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磨灭的记忆

太阳当空,烈焰蒸腾,没入膝盖的玉米被炙烤得打起灰绿色的卷儿,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嘶吼。

在一条生产路的树荫下,我拿着一根比大人手指长一点的小棍,蹲在路边,拨弄着几只慌慌不知所措的蚂蚁。地头路边的蚂蚁个头很大,爬得也很快,但也有因贪玩而跑得慢的。

“快走,快跟上它们,要不我生气了,你这只落在后面的笨蛋。你怎么瘸了呢?你的腿受伤了吗?是不是很疼?……”

我看着那只被我用小棍弄伤的可怜的蚂蚁说。

可是,它在原地慌慌张张打了一个圈,便一瘸一拐地爬向了一边,根本就不理会我对它的担心,它一定是在生我的气。

为了帮助它走得快一点,我用小棍推着它走,可不知道怎么啦,当我拿开小棍时,它已成为一个不动的小黑点了。

正在我为它难过时,从不远处传来姐姐的喊声。她吩咐我,不许乱跑,就在阴凉处玩,等她回来,她还说她就在那边的玉米地里挖猪食。

我嘴里答应着站起身,向姐姐的方向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我又蹲下身子用手里的小棍,追赶另一只蚂蚁。本来它这里停停,那里看看,慢悠悠的样子。可是看到我的小棍后,就跑得很快。它不想和我玩,只想逃跑。它越跑,我就越想追。

不知何时,天边突然涌出一团乌云,仿如魔幻般的山峰,突兀而起。片刻,树木狂舞,一望无际的玉米像翻滚的绿色巨浪,上下起伏。

狂风像挥舞长鞭的牧人,把一团团黑云不知从什么地方驱赶出来,闪电犹如游龙在灰暗色的云层中时隐时现。一声巨雷在空中炸裂,随之雨点像一枚枚从天撒下的铜币,噼里啪啦地砸到地面上,瞬间接天垂地形成一道道密集的雨帘。

我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呆了,继而就哭叫着寻找我的姐姐。

可是四周除了狂摇的树木,起起伏伏的玉米及伴随着肆虐的大雨而弥漫的雨雾外,根本就没有姐姐的影子。

一片片树叶,一根根枝条,被急风骤雨从树干上撕拉下来。铺天盖地的雨水很快使路面黏滑起来,雨雾朦胧,水流成河,不断地涌向路边的深沟。风冷雨骤,天地苍茫,那滚滚而来的雷声像敲响的大鼓,震耳欲聋,吓得我不知往哪里躲。

“姐姐,姐姐。你不能不要我,姐姐,你在哪里?你不能不要我!”我站在风雨中,左顾右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雨水像瀑布一样顺着我的头往下流,流进我的眼里,我的嘴里和我的身上。母亲用姐姐的衣服给我修改的小背心和短裤紧紧地粘贴在身上,像裹了一层薄薄的冰。我缩着头,浑身发抖,两条胳膊不自觉地抱在一起。

大风、暴雨,相互推拥着我。我不知道该向哪里走,回家还是在原地等待姐姐的出现。

一声霹雷猛然在天空炸裂,随之“卡擦”一声,一根很大的树枝从我身边的一棵大树上垂落下来,像一条断裂的胳臂在风雨中摇荡着。

我恐惧地往后退了几步,谁知脚下一滑摔倒在路边,整个身子都浸在泥水里。慌乱的目光透过朦胧的泥水,看到自己正被一股从远处涌来的洪水裹挟着向身后的深沟里滑动。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越用力身体越向相反的方向滑得越快。出于本能,我两手乱抓,无意间抓住了那根垂落的树枝的末梢。

我死死地抓着那根树枝,树枝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的响。不知怎么回事,树枝猛地向下长了一截,而我的身子也随着向下滑了一段,我的脚已经浸入不断上涨的洪水中。我害怕到极点,扭头看着洪水翻滚的深沟,又大声哭叫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一手紧紧地抓着草帽的帽檐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看到我后,伸出一只粗大的手臂,弯腰把我从地上提溜起来起,与此同时,他的帽子立刻飞到沟里,像小船一样被水冲走了。

他湿漉漉沾满泥巴的脚向后移动两步,一只手扒住身边的那棵大树,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臂。我手里仍不敢放开那根树枝。

“快松手,孩子。不要害怕,你没事了。“

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就不会冲进那条可怕的深沟里了。

他抱着我走路时摇摇晃晃,也许是地面黏滑,也许是被风吹的。走了一段路后,他索性把我横着挟在他的腋下。

我被他用胳膊夹得非常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更让我受不了的是雨水直接灌进我的耳朵里,流进我的眼里。我不敢哭,担心他不管我了,只好用手紧紧地捂着耳朵,紧紧地闭着眼睛。

一个姿势真是太难受了,我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服,向上抬了抬头,他也许知道了我的意思,便把我的身子向上斜了一下,我的头稍微直了起来,眼睛也能睁开了。

路上有好多树木被风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从山上冲下的洪水,犹如一条被风吹动的黄白色的丝绸,在轰鸣声抖动着。

蓦然,我看到一个人影,在朦胧的雨雾中踉踉跄跄,他一会双手放在嘴边弯下身体,一会向前艰难地跑几步,一会东张西望像寻找什么,一会跌跌撞撞几乎要摔倒。

那人身上没有任何遮挡雨的用具,但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暴风雨的抽打。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终于看清楚了,他是我的父亲……

原来父亲顶着一块破损的塑料布从大队跑回家后,没有看到我的影子,他便询问母亲。

逗引弟弟玩耍的母亲这才知道自己少了一个孩子,不知是她粗心还是在她心里本来就无视我的存在。

在父亲的追问下,二姐才说出来带我出去挖猪食的事,她说,风雨一到,她吓得拼命往家跑,结果把我给忘了。

父亲听后,脸色陡变,立刻冲出家门,很快就融进雨雾缭绕的野外。他两手不时地抱在一起,裹成一个话筒大声疾呼。可是那充满焦灼和父爱的呐喊声瞬间被怒吼的风雨吞噬。

雨水顺着他单薄的衣服流淌到地上,宽厚的胸脯因慌张地行走和大声的呼喊而剧烈地起伏着。

浓浓的雨雾把视线局限在十几米之内,他被风雨不时地推拥着转向一边。嗓子喊哑了,却仍没有看到我的踪影。

他看着从山上顺流而来的洪水,一个波浪跟着一个波浪顺着一条大沟渠向前涌去,他更害怕起来,并加快了寻找的脚步。

由于路滑步急,他摔倒了,然后带着浑身的泥巴,继续向前跑着。

他知道,这条是他带队修建的大沟渠分流到四个生产路,其中有三条流到几十米深的基坑里。

他不敢往下想,也没有时间去想,但沟渠里的轰鸣声又会把他那急切而又恐惧的目光吸引过去。

闪电穿梭,犹如在一块硕大的灰色玻璃上蹦开的裂纹。雷声滚滚,仿如九霄之上被打翻的木桶。风雨不减,水流湍急。

在他万分着急之际,猛不丁的看到前面一个模糊的黑影被包裹在灰色的雨雾中。

他趔趔趄趄地迎上去,影子越来越清晰,他终于看见那男人腋下挟着的一个孩子。

“大大,大大。”

我看到父亲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

“红。我的孩子……”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一把从来人手里把我抢过去,然后紧紧地抱着我,并把我的脸贴在他那张宽厚的脸庞上。我感觉得到他抚摸我后背的手在不停地抖动。

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他眼眶里全是水,并顺着那张慈爱而又严厉的脸颊流下来。

渐渐的,我在父亲温暖的怀里不哭了,我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只有在父亲的怀抱里,我才是最安全的。

“你们是不是存心要把这孩子扔掉?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出来竟然没有人看护,你们到底是怎么想得?”

那个把我从危险中救出来的男人看到我父亲后,气愤至极。他完全不顾我父亲当时的心情,大声地吼叫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叫张宇新,没事时就喜欢到生产队找饲养员闲聊。那天,当看到天气骤变,雨毛从远处升起时,就拿起号院里的一顶草帽急急忙忙往家赶。行至半路,大雨铺天盖地而至,雨水之急犹如掘开的天河,沟沟坎坎瞬间注满了浑浊的雨水。

当他突然听到我凄厉的哭叫时,陡然产生一丝惊惧,他以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是不是会出现什么妖怪呢,转而他为自己迷信的想法而不好意思起来。

随后他便毫不犹豫地向哭声跑去,这才发现趴在生产队沟渠边上的我。

沟里的水已漫过我的小腿,而我的小手里紧紧地抓着的那一根折断而未掉下的树枝,真正到了千钧一发之际。那层连接的树皮在慢慢滑脱,就在这个当口,张宇新惊慌地伸出大手一把把正向深沟下滑的我抓住了。

“再晚一分钟,就一分钟,这孩子就被水卷走了。”张宇新说道。

“这孩子命大啊!幸亏遇到你,要不然……唉!大恩不言谢,我能说什么呢……”父亲的声音哽咽了。

到了知命之年,回忆在无形中会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回忆那些被岁月淹没的往事仿佛成了不可或缺的精神粮食。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五岁那年那次在生与死的边缘苦命挣扎的那段骇人的情景。它像一场噩梦一样盘旋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我听到雷声风声,看到乌云闪电就害怕,那种恐惧就像埋藏在我灵魂深处的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你可能感兴趣的:(难以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