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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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时光,几乎一半时间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

姥姥家有一台脚踏缝纫机,燕牌的,就放在偏房的窗户底下。它上面是一个桌板,桌板里放着缝纫机机头,用的时候打开合板,把缝纫机机头拿上来。机身黑漆漆的,上面印着金色的燕牌LOGO,底部是一圈儿金色的花纹。缝纫机右边是一个皮带轮子(也叫上轮),左边是缝线口,桌板底下有一个脚踏板,踏板的右侧是下带轮。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家庭最流行的奢侈品是"三转一响",即缝纫机、手表、自行车与录音机。听我母亲说那会儿缝纫机很难买,除了钱,还需要提供缝纫机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买肉要肉票,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就连电器都需要凭票购买。当时的票限时限量,北京制造的缝纫机票更是一票难求,是姥爷托了好多关系才拿到的。

那个年代少有成衣,都是自己做衣服,全家六口人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姥姥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姥爷不忍姥姥太辛苦,白天上班,夜晚还要点煤油灯缝衣服,听说有一台缝纫机可以解放双手,不惜花了半年工资给姥姥置办了这台缝纫机。提货的那天,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气温,姥爷骑着自行车,顶着寒风,从二十公里远的供销社把60斤重的铸铁缝纫机驮回了家。

姥姥看到缝纫机,开心得不得了,她可是周围邻居中最早使用缝纫机的。说明书足足36页纸,但姥姥不识字,也没上过裁缝培训班,就凭借着说明书上的图片,把缝纫机用得得心顺手。只要给她拿过来一件样衣,她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衣服来。

因为这个还闹过一个笑话,小姨上学时班里组织去游泳,让自备泳衣,可是小姨没有钱买,只能问姥姥要。姥姥就让小姨从同学家借回来一件连体泳衣,拿出红布对照泳衣的样式用缝纫机做出了基本样子后,还改良了一下外观,在肚脐下方的位置增加了一圈裙摆。经过改良版的泳衣更漂亮了,小姨特别开心,亲了姥姥一口高高兴兴地游泳去了。可是没多久小姨哭着回来了,原来是泳衣布料不一样,红布不防水,小姨穿着游泳不仅兜了一肚子水,还染了泳池一圈红。很久之后小姨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我们听完哈哈大笑,可谁也不知道姥姥后来有多认真地研究每一块布料,棉麻的、丝织的、粗布的、化纤的,她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摸一下就能知道里面的成分含量大概是多少。

我小时候的衣服几乎都是姥姥做的,棉袄、棉裤、棉背心,甚至铺的褥子和盖的棉被都是她用缝纫机做的。一年做好几身,换着穿都穿不过来。我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精力,白天干活,中午做饭,吃完饭还能抽空给我做衣裳。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吧,我经常带着表弟去偏房的屋里玩缝纫机,一玩一下午。搬一个马扎坐下,把刹车片放下来,学着姥姥的样子双脚哒哒哒地踩着玩,比任何玩具都有趣。为此没少挨骂,姥姥好几次都拿着扫帚疙瘩要打我,每次只是举起来,但从来落不到我身上。其实她就是吓唬我呢,我知道她才不舍得真的打我。姥姥并不是心疼缝纫机,怕我把她的缝纫机玩坏,而是怕轮子转动飞快,绞到我的手,她怕我受伤。

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我带着桌套,打算回去清洗一下。路上跟同学蹲在路边看小鸡,一筐黄色的小鸡被染成了五颜六色,叽叽叽地叫个不停,毛茸茸的,特别有意思。在老板的怂恿下,我和同学用零花钱一人买了2只小鸡。我把小鸡抱在怀里,高兴得合不拢嘴,完全忘了角落里的桌套。回家免不了母亲一顿臭骂,骂归骂,骂完还是给小鸡找了一个筐,把它们安置下来。为了不在第二天上学挨班主任的骂,我求着姥姥给我做一个新的桌套。姥姥让我去同学家借个成品,然后看着成品琢磨了一会儿,就找了块白布,戴着老花镜,去缝纫机前工作了。

姥姥先穿针引线。拉开推板,把梭心套取出,梭心装在绕线轴上,装好线,线头向右夹在过线架上,然后在梭心上绕两三圈,放好锁紧。之后穿面线、勾底线,调好针距和压脚压力,将白布放在针头下,两只脚放在踏板上,扳开刹车片,右手向下扳动上轮,两脚一前一后踏动踏板,缝纫机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姥姥的左手往前推着白布,右手扶着上轮,手脚并用,双脚先慢后快,轻重适当,手拿着白布一会儿转个方向······不一会儿,姥姥脚停,合上刹车片,拿个小剪刀把线头剪断,桌套做好了。

姥姥戴着老花镜仔细检查了一下之后扔给我,喏,看看一样不。

桌套是我们学校统一定做的,但是在姥姥上下翻飞一通操作下,竟然做出了跟我之前丢的那个一模一样的新桌套,我给姥姥比划出了大拇指,“姥姥, 你也太厉害了吧。”

姥姥摆摆手,“这有啥难,有手就能干。”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手才是手,我的手还不如粪叉子。别说缝衣服,就连补袜子都不会。

第二天,我带着崭新的桌套去学校,在一片已经发黑发黄的桌套中,我那抹白分外耀眼,引来同学们一众羡慕的眼光。她们围着我,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真的是你姥姥做的?”

“这比咱们买的好太多啦。”

“能不能让你姥姥给我也做一个?”

我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当时得意洋洋的样子,坐在中间把我姥姥一顿夸,“我姥姥超级厉害,她不光可以做桌套,还给我做衣服。她做饭才好吃,炖的红烧肉老远你闻到都会流口水······”

姥姥很爱护缝纫机,把它擦得一尘不染,还专门缝了一个缝纫机套套上,怕许久不用落灰。因为是铸铁材质,经常要给它上机油,姥姥拿一个小油壶、一把小刷子仔仔细细地给缝纫机上油保养。那么多年过去,缝纫机依旧像刚买回来时那样。

后来,我长大了,姥姥要搬进楼房住了,舅舅不让她把缝纫机搬到新房里。他说现在买衣服太方便了,又便宜又好,没人愿意穿她做的衣服了。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小时候就是穿姥姥做的衣服长大的。

买缝纫机的时候花了姥爷半年工资,相当于现在的一辆车。卖的时候才卖了五十块,相当于现在的两杯奶茶。

姥姥很心疼,很不舍,但是她没办法,说不过儿子,也抵不过岁月漫长。她终究是老了,再也做不动衣服了,即使是坐在板凳上摘豆角,过不了半小时也会疼得直不起腰。眼睛越来越花,戴了厚厚的镜片也认不上针了。就连心心念念盼望住的楼房,上下楼的时候也要拽着栏杆借力了。

缝纫机不在了,但是缝纫机的油壶还在,小刷子还在,姥姥将它们锁在一个小抽屉里,算是给自己留个念想。我那天与她谈论起那段过往,我以为她早就忘光了,但她说得很激动,说着说着,眼睛里泛出了泪花,其实她从未忘记,只是学会了隐藏。我问她,明明记着为啥不早说呢,她回答,人嘛,不能总是守着过去,总是要学会向前看。

姥姥身材属于又矮又胖的类型,实体店很难买到合适的衣服,她之前早已习惯了给自己做衣裳。没了缝纫机,她又因为腿疼无法逛街,我们就从网上给她买衣服,得知衣服的价格,她更是惊掉了下巴,网上竟然比实体店便宜那么多。试穿不满意免费退换货,她看到快递小哥上门取件又送件,经常感叹现在生活太便利了,自己要好好多活几年。

前几天我开车回去看姥姥,抬脚上车时不小心把裙子撑开了,到家之后跟姥姥撒娇,求她帮我缝裙子。她中午吃完饭,午觉也顾不上睡了,趁着屋里阳光正好,戴着老花镜和顶针,让我帮她把针认上,仔仔细细地给我缝补裙子去了。她的针脚很密,一点也看不出来缝补的痕迹,我这辈子怕是学不会这样的手艺了。

“姥姥,你还是那么厉害。”我穿着裙子,在她面前夸她。

“我老啦,你赶紧学学以后自己缝吧,别总指望我了。我没准哪天就不在了。”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与时间抗衡,我们终将要学会长大,要学会告别,但我还是希望那一天能晚点到来,最好是永远不会到来。

“别瞎说,你才不老呢,你永远年轻。”

“你都当妈了我还不老?我是要变成老妖怪啦。”

“不老不老,你要活到一百岁,然后好好享清福。”

姥姥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好,我活到一百岁,等着享你的福。”

“不仅我,糖乖乖也会让你享福的。你要好好活着,看着糖乖乖长大,考大学、结婚、生孩子。她现在还睡你给她缝的褥子呢,那可是太姥姥亲自给她缝的,我们糖乖乖这么有福气,都是因为您给她压着福呢。”

姥姥总说自己老了,什么也不想干也干不动了,可我们一去她那,她总是最忙碌的那个。缝纫机在与不在,都不影响姥姥继续给我们做衣服,一代又一代,她的爱一直都在。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姥姥姥爷一直健康长寿,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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