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乔十二死的时候是个响晴响晴的艳阳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人们都说他死时却很是凄惨，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了的破衬衫，裤子上满是灰尘。有人说他是猝死，也有人说他是被车撞死的，总之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匪夷所思。
老何坐在街边上的一家酒馆喝着刺辣的酒，日头晒得他也有些发晕。刚从地下那个小孩儿的世界中回来，一打眼就看见乔十二凄惨的死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二天清晨，一个瘦高的人影从长街尽头跑来，手里拿着一摞试卷卷成的棒子，挥舞着，拼了命的往前跑：“要死啊！我都说几次别碰我的模型了？！”
来者正是乔十二。
老何释然，原来地下躺着的那个是他新做的模型，心从嗓子眼又掉回肚子里去了。
乔十二本人疯疯癫癫，他倾注满腔热忱的东西是被别人说三道四的，因此大多数人都说他是乔十二傻，小孩儿还专门编了首童谣，大意是：“乔十二傻，乔十二傻，你听好啦，就一次！第一傻……”一直唱到第十二次的傻。
他看见老何，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抢过老何的酒碗，豪饮一口。酒顺着他的脖子淌下来，他也就随便抬袖子擦了擦。他看着老何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我做了个梦。”
老何半眯着眼睛：“做梦娶媳妇儿了？”
“庸俗！”乔十二尖声叫起来，“我告诉你，我梦见一孩子，十五六岁上下。长得油光水滑，白白净净的。”
“咱俩谁更俗一点儿啊。”老何没好气地说。
乔十二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他手里拿一瓶子，那瓶子长得可奇怪了，瓶口细长，连着瓶底，没见过吧？”
老何伸手指指对面的陶艺铺：“你去对面圆梦吧，别说瓶口连着瓶底，就是瓶口戳穿瓶底，都能给你做出来。自己梦自己圆去吧啊。”
“关键是他还和我说，让我帮他把这瓶子装满……”他继续说下去，老何笑了。
这时乔十二冷哼一声：“就你们这些俗人——你个唯心，反正我唯物。”
“是是是，我们俗。”老何也不跟他辩论什么了，半开玩笑地敷衍。
“我一不与傻瓜论长短，二不与世界辩善恶。”乔十二说道，“当然，你只算半个傻瓜。”
老何大概能猜到他疯癫的性格起源于何时，问了句：“你还对那事儿耿耿于怀啊？”
乔十二如梦初醒，一字一顿地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才不去跪舔他们！我才不去捧他们的臭脚！”
2
他说的这件事是乔十二十五岁的一场经历。他化名二十四桥，向当时有名的《朝中早报》投去一篇名叫《明月夜》的小说，不知道怎么火起来的，就是在社会上产生了一篇轰动，甚至还被选入了课本。
乔十二上学时心里那个得意劲儿，当考试时考了他自己的文章时，心里别提多么爽快了，刷刷几笔，行云流水写完了。
成绩下来之后，却被狠骂了一通。
骂什么呢？骂他随心所欲写题。
乔十二心里满腹的委屈，文章是他自己写的，都是他的想法，怎么就“随心所欲”了？后来他看到标准答案后，仰天不笑也不流泪。
《明月夜》里的主人公挽澜，其实是对社会有着深刻批判意识，并且相信其他世界的存在，乔十二当年给他下的定义是“人文主义苏醒”，最后从容赴死不是为了民族大义，而是为了解脱自己。他的女人华沐则是个面善心冷的人，与挽澜结婚只是为了挤进上流社会，文章中她甚至只说过两三句话。
乔十二只是自诩写的隐晦，但没想到原来瞎编可以编到这个程度。
可到了阅读理解中，就不是这样了。
挽澜变成了一个“虽然压抑本心，但在个人命运和民族大义面前毅然选择了后者，是忠勇的革命志士”，而那个底子里尖酸刻薄的华沐则变成了“深爱并支持丈夫的革命事业，是上流社会里的一颗明珠”。
就像最后结尾的那句话“……挽澜站在贫瘠的土地上，把机密文件撕成碎片，一起葬在了田野中。死前，他眼中划过一丝光芒。”
乔十二写这段时，想表达的是男主人公对世界的极度绝望，最后的那一丝光芒就像花刹那的绽放，既凄美又忧伤，也是他对自己终于解脱的释然。
而阅读变成了：男主人公身怀对大爱和小爱的不舍，以及对家国情怀的眷恋，在他深爱的土地、为之奋斗的土地死去。
其实乔十二就是按照自己写这篇文章时的心境写的，结果就是几乎没得分。他承认自己写的隐晦，但总不至于这样颠倒黑白吧？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再写，也没有再辩论。
他妥协了。
3
另一个午后，老何在巷子里看见了坐在墙边的乔十二，他胡子拉碴，穿一身破布衫，裤子也打了好几个布丁，放在剩余砖头上的盒饭还有几粒米剩下。
看见了老何，乔十二傻乎乎地笑：“来啦，去田里走一圈呗。”
老何点点头：“行。”
现在是秋收时节，田里一片一片的都被金黄色覆盖，远远看去像翻涌的波浪，那么柔软，顺滑，仿佛使人的心情一下超脱于世界之外了。
老何问：“你上次还做过那个梦吗？”
乔十二猛点头：“做过啊！那个小孩一直拿着瓶子让我把水装满，就那一个奇形怪状的瓶子，每次我要接过来时，梦就醒了。”
“还是心理原因。”老何噗嗤一声笑出来。
乔十二不服气地辩驳道：“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周梦蝶，谁说蝴蝶不能梦庄周啊？没准我还出现在别人的梦里呢。”
老何站定，略带玩笑地看着他：“你之前不是说你唯物吗，现在怎么又提起道法自然来了。蝴蝶梦不到庄周的，蝴蝶就那么几根神经，连大脑都没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乔十二翻了个白眼：“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才不矛盾——！不过还有啊，我做着做着梦，就画了个台阶，一个四方的台阶，中间是无边深渊，人在边上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最高点。”
“你脑袋里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你说你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去干点儿工作，生活能更好一点啊。”老何实在是忍不住了。
“你听我说啊，”乔十二执着的继续说下去，“后来我醒了，画了个示意图，给它起了个名字。”
老何还是决定陪他聊聊，毕竟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把乔十二当疯子：“什么名字？”
乔十二自信地一挑眉：“爬爬乐。”
老何差点跪在地上，随后尴尬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论断了呢，还爬爬乐，干脆叫消消乐算了！”
“你懂什么！”乔十二嗔怒道，“它一直向上爬，一直爬不到最高点，但是却乐此不疲，叫爬爬乐不是很恰当吗！”
老何随手摘了个玉米，叶子在日光下弯曲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乔十二揪了一片下来，手一弯一翻，对头一贴，胸有成竹地和老何说道：“这是和爬爬乐一个构造的，我管它叫玉米叶子圈。”
老何：“……”他无奈地看着乔十二，说：“我看你天天想的这些事儿确实挺像哲学家的，怎么著名论断的名字就起的这么土：什么爬爬乐啊，什么玉米叶子圈啊……听起来就不靠谱好吧。”
“切，”乔十二高高的仰起头，“不在于它们的名字，在于真理！肯定有另一个世界正在看着我们呢！”
他高声说完这句话时，离着不远的人絮絮叨叨地议论他：
“那是乔十二吧……他不是死了吗？”
“跟个活死人似的，那是个自己粗制滥造的模型！”
“呵，我听说他老婆还跟人跑了……”
听到这句，老何偷偷瞄了一眼乔十二，他眉头紧锁，面色深沉。他似乎注意到了老何，很放松似的大手一挥：“吾爱吾妻，吾更爱真理！”
老何问：“那你那个梦呢？”
乔十二说：“当然是把它写下来！我都想好了，庄周梦蝶我梦瓶，我名字里带个十二，就叫《十二梦瓶》好了！”
4
几个月后，老何看到了《十二梦瓶》的原文，它依旧以“二十四桥”的名字刊登在《朝中早报》上，只不过在一个边边角角的地方。
老何读下去：
……那是一座神殿。
一座堪称完美的神殿。世间的一切和它相比都相形见绌，隐藏了数以百计的细节，比前朝人雕梁画栋还要精细，还要稳重。
它在理想与幻想中诞生，在线条中永生。神殿被施以琅彩，绘以琉璃，那面墙升起月亮，另一面墙接纳曙光。它宽大，无边，只用眼睛也能一览全貌，美丽和细节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涌进你的大脑，它高喊着：“美丽！自由！绚烂！”
神殿的东面是一方阶梯，环绕着深渊的四方阶梯似乎封闭，却又似乎没有尽头，无论人怎么走，都走不到最高点——谁赋予它的神奇？神殿的西面是高高的三根建筑，悬空在内海上，直线却能像曲面般旋转——谁赋予它的神秘？神殿的背面是一片浮空翻转的田野，农夫从这一块田地耕种，却能在一长片田野上返回最初的田地——谁赋予它的神迹？
可是我们进不去，我们没办法进去。我们在围栏外看着它看了很久，想象着那片极乐世界的魅力，难以自持，却终究无法进去。
神殿里走来了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瓶子，瓶身圆润而丰满，瓶颈弯曲细长一直连到瓶底，我看见虫子可以自由地在里面穿行，不用穿透就可以从里飞到外。
现在他手里拿着瓶子，来到我的面前。
“能帮我把它装满水吗？”
我下意识地想接过瓶子，但一切化为乌有。
梦醒了。
我在梦里梦见了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瓶子。
他告诉我将水装满。
老何看完了这篇文章，心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乔十二有才，才华隐藏在疯癫的外表下，他知道。看到一些文字时，他就想到了乔十二之前说的“爬爬乐”“玉米叶子圈”“瓶子”，和那个奇怪的人之类的。
他想到：“真是庄周梦蝶。”
5
乔十二后来卖了自己的小房子，开了一家自己的茶铺，住在几平米见方的里屋。白天他就卖茶，倒茶，晚上想象，睡觉。
老何喝了口茶，笑道：“这次终于干了件正经事哈。”
乔十二把抹布狠狠往水池里一摔，明明在开玩笑，嘴上却不饶人：“还不是被这世界逼的！”
“那也挺好，省着你再做白日梦。”老何哈哈大笑。
这时候，一个少年走进茶铺，放了几个硬币在桌子上，从书包里拿出水瓶。
乔十二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
那个瓶子圆润而丰满，瓶颈弯曲细长一直连到瓶底，曲面无比光滑，像倒映着茶光。
“能帮我把它装满茶吗？”
乔十二把抹布一甩，瞪大了眼睛看他，嘴里喃喃自语，念念有词：
“蝴蝶真梦见庄周了……”
注释
其实这个故事里，乔十二是算半只脚踏入了四维世界，包括他的思维和遇见的那个人。
一.贯穿全文的“瓶子”是四维世界里的克莱因瓶，对应着“瓶身圆润而丰满，瓶颈弯曲细长一直连到瓶底，我看见虫子可以自由地在里面穿行，不用穿透就可以从里飞到外。 ”
在数学领域中，克莱因瓶（Klein bottle）是指一种无定向性的平面。结构可表述为：一个瓶子底部有一个洞，现在延长瓶子的颈部，并且扭曲地进入瓶子内部，然后和底部的洞相连接。和我们平时用来喝水的杯子不一样，这个物体没有“边”，它的表面不会终结。
二.对应文章中的“神殿的西面是高高的三根建筑，悬空在内海上，直线却能像曲面般旋转”，是彭罗斯三角形，俗称不可能三角形。
彭罗斯三角看起来像是一个固体，由三个截面为正方形的长方体所构成，三个长方体组合成为一个三角形，但两长方体之间的夹角似乎又是直角。上述的性质无法在任何一个正常三维空间的物体上实现。
三.对应文章中“乔十二揪了一片下来，手一弯一翻，对头一贴，胸有成竹地和老何说道：“这是和爬爬乐一个构造的，我管它叫玉米叶子圈。”和“神殿的背面是一片浮空翻转的田野，农夫从这一块田地耕种，却能在一长片田野上返回最初的田地”，指莫比乌斯环。
这样的纸带只有一个面（即单侧曲面），一只小虫可以爬遍整个曲面而不必跨过它的边缘。这种纸带被称为“莫比乌斯带”。
四.对应“一个四方的台阶，中间是无边深渊，人在边上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最高点。”和“神殿的东面是一方阶梯，环绕着深渊的四方阶梯似乎封闭，却又似乎没有尽头，无论人怎么走，都走不到最高点。”，是彭罗斯阶梯（潘洛斯阶梯）。
彭罗斯阶梯（Penrose stairs）是一个有名的几何学悖论，指的是一个始终向上或向下但却走不到头的阶梯，可以被视为彭罗斯三角形的一个变体，在此阶梯上永远无法找到最高的一点或者最低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