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痛苦是无穷的,它具有种种形式。有时,它是由于物质的凌虐,如灾难,疾病,命运的褊枉,人类的恶意。有时它即蕴藏在人的内心。在这种情境中的痛苦,是同样的可悯,同样的无可挽救;因为人不能自己选择他的人生。
(约翰.克利斯朵夫)
中午的下课铃声响了,从一排排教室里就跑出了一群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响,向灶房蜂涌而去。主食苞谷面发膏,白面馒头。菜分二角钱,一角五分钱,伍分钱。伍分钱的是清水煮苞菜,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大师傳们才在上面象征性地滴了几滴油花儿。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
黑土胳膊窝里夹着一个碗筷,他脸色黄瘦,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他向灶房走来,看他那一身可怜的穿戴,给人一种肮脏的感觉。脚上刹的一双旧布鞋己经露出的脚指头,一只鞋上缀补着一块蓝布补丁。他打了一个苞谷馍馍和一份伍分钱的菜汤,他在无人的地方蹲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黑土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像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是能吃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吃四两面的苞谷面馍馍加一碗莱汤。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四五块这样的馍馍。现在吃这一点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但是对黑土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穷困而给他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他己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记得有一天,宿舍的一位同学的一个苞谷面馍馍突然沒了,那个同学把此事报给了老师。事情很快就在全班传开了,说我们班上出了“贼娃子”。不用说,怀疑的目光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啊,老天爷作证,他连那个苞谷面馍馍见都没见过!黑土知道,同学们怀疑他是正常的:因为在大家看来,偷吃一个微不足道的苞谷面馍馍,大概只有他这样的饿死鬼才干得出来。
无数鄙视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了他的心上,这使他神情沮丧,抬脚动手变得不自在。这反而又使大家对他的怀疑更加加深。他此刻的这副样子在别人看来,大概的确像是做贼心虚的小偷!
同学们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他,而在背后黑土又成了他们谈笑的中心。但他向谁去辩解这个冤枉呢?他只能在心里为自己的清白辩护。最令他痛苦的是,同学都在背后议论,谁也不当着他的面说他就是“贼娃子”,这比公开地叫他小偷更使他受不了。
饥肠辘辘这也许可以熬过去,但精神上所受的这些创伤却折磨死他了。这个困难的岁月,对别的同学来说,也许是物质上的短缺而己,而对他来说,则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他本来己经够难肠了,身上分文无有,那点可怜的姐姐给的点炒面,也只能使他不至于马上饿死。他宁愿饿死,也不能让别人伤他的自尊心。
渐渐地,黑土被同学们遗忘了。同学们己对他的穷困见惯不惊,习以为常。一个要是周围的人遗忘,可绝不是件好事。但对他来说,这却求之不得,谢天谢地。他只祈求心灵能得到一点安宁,好让他全力以赴付可怕的饥饿。
这种情况终于导致了令他难堪的局面:他的考试成绩变成了全班倒第八名!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结果!但真正面临这个现实,痛苦和震惊简直叫他目瞪口呆。从上小学起,学习成绩还从来沒有这样差过。那天公布完成绩,大家都走了,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他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彻底粉碎了,这使他第一次真正产生了绝望。他丧气地想:要是在考试前能有一顿饱饭吃,他的引以为骄傲的学习成绩也许不至于一落千丈。考场上他头昏眼花,在紧要关头在一般的逻辑推理都乱了套。这确实是事实。可是,能拿这样的理由为自己沒考好而开脱吗?怎么办?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拼命往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