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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丑出生的时候,天空中正下着倾盆大雨,银蛇飞舞,大地在明暗之间变幻,随着一阵阵急促的雷声,“哇”的一声,丑丑来到了这个不大欢迎她的世界。
“哗哗”的屋檐水掩盖了丑丑有气无力的哭声,雨越下越大,贾富贵去找接生婆已经两个多小时,孩子都生下来了人还没有回来。久病成良医,连生了五朵金花的苦菜花多少懂得一点接生护理的知识,她见接生婆没来,自己又虛弱无力,只得用脚勾起薄被盖住自己的身子,招呼房门外的大女儿大丑进来,让她把摆在衣柜旁边矮凳上的小棉袄递给自己,盖在丑丑的身上。
好在丑丑的脐带已经脱落,苦菜花吩咐大丑打盆热水进来,她强打精神,把毛巾放进热水中浸泡一会,拧干,帮丑丑擦干净身上的血污,再用小棉祆包好,拍了拍,抱到自己的胸前,丑丑不再哭了。
苦菜花擦洗干净自己的身子,忍痛穿好衣服,坐在床头,把丑丑抱在怀中。
“娘,你怎么又生了一个妹妹,为什么不是弟弟呢?”在大丑端热水进来时,三女儿三丑也跟了进来,见妈妈忙完了,诘问母亲道。
三丑还只有四岁,她一门心思只想有个弟弟,在外面没人敢欺负她,没人说她家是绝头户,所以见到生的又是妹妹时,心中非常地失落,口不择言地诘问母亲。大丑也不过十来岁,当她看到母亲脸上滚下的泪珠时,推了妹妹一把,说:“出去。你又在乱说话。”
三丑被姐姐的模样吓坏了,想哭又不敢哭出来,乖乖地走出了房间。三丑是走了,但苦菜花脸上的泪珠还在默默地流淌。
也别怪三丑埋怨母亲,家中全是丫头片子,做父母的在外面没面子,她们这些做女儿的同样在外面被人嘲笑。
苦菜花是郑真真在女儿四丑出生时被村里人取的外号,意思是说她的命苦,和野地里谁都不愿挖的野菜野菜花一样,现在几乎没有人还能记起她的大名郑真真了。第五个又是个女儿,就是三丑没说,她的心里也不好受。二丑和四丑送了好人家,算是从糠桶跳进了米箩,但大丑和三丑却没有那个福气,只能跟着自己在家里过苦日子。
苦菜花想起自己的男人真不是个东西,难道你下种的稗子,我能种出稻谷来吗?从大丑开始,一见自己生的是女儿,说声赔钱货,连名字不愿取,大丑大丑的一叫就是十来年。今天生的又是女儿,反正自己也不想再生了,干脆就叫丑丑吧。
接生婆总算是来了,老公贾富贵见又是女儿,立即撇下接生婆和她们娘女四个,自顾自地去找狐朋狗友喝酒消愁去了。
接生婆见她对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贾富贵一走,知道留下来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于是,她胡乱开了张出生证明,随便倒了几片消炎药,似躲避瘟神一样,背着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本来苦菜花偷偷准备了一篮子红鸡蛋,给接生婆做报酬,如此一来也省下了。忙乱了一下午,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做饭,贾富贵不吃,自己不吃,总能让两个女儿也跟着饿肚子。
大丑推门进来,问道:“娘,饭我做好了,我们吃什么菜呢?”
“你又多了一个妹妹,我们自己庆贺一下吧。你去拿六个红鸡蛋,我们一人两个。”苦菜花想,别人瞧不起自己,我自己不能把自己看扁了。既然红鸡蛋没送出去,那就先自己庆贺庆贺吧!
大丑答应一声,拿了四个鸡蛋煮荷包蛋,给娘和妹妹一人盛了两个,自己盛碗白饭倒了点汤,凑合着吃起来。她想,父亲是酒鬼一个,只知道喝酒打牌,打牌输了就回家发酒疯,娘在月子里的营养全靠这篮子鸡蛋了,自己能省则省,让娘多吃点好下奶水,不能让刚出生的妹妹跟着挨饿。
直到第二天傍晚,贾富贵才骂骂咧咧走回家。不用问,他是又输得一塌糊涂。还未进门就冲苦菜花大骂起来:“都是你这个臭婆娘一直生赔钱货,害得老子又输了钱。”
苦菜花知道他又多喝了马尿,没有理他,任由他在外面发酒疯。大丑和三丑也知趣地避进了房间。
贾富贵骂了一会,累了,和衣躺在走廊上睡了。每次喝醉酒后,贾富贵都是先发酒疯,然后随便在地上一躺就酣睡起来,醒来后又继续去找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去赌钱喝钱。醉了再接着发酒疯。
苦菜花找队长和族中的长辈,想要他们劝劝贾富贵,但贾富贵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反正没儿子是绝头户,做事又有什么用呢?队长因为他不出工,扣过他家几次口粮,他仍然是我行我素,你总不能因为扣发口粮把他全家饿死吧。队长拿这种老牛藤(俗语犟和不听话的意思)没法,最终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把口粮补发他们。
这样一来,贾富贵更是有持无恐,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次数一多,苦菜花已经习惯了。开始还想方设法把他拖进房内,弄到床上,慢慢就只在他睡熟后给他披床薄毯。今晚也一样,见他睡熟了,让大丑拿了一床破旧的毛毯披在他的身上。
谁知到了半夜,外面突然雷电交结,下起了暴雨,等到苦菜花被风雨声惊醒时,贾富贵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苦菜花刚生个小孩,两个女儿年纪又小,三个女人齐心合力好不容易才把他弄进房间。
苦莱花感到奇怪,刚才这么大的动静贾富贵都没有醒来,他不会有什么意外吗?于是,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冰冷冰冷的,好在还有鼻息。
她急忙叫大丑去烧火,自己强撑着身子去切姜切葱切辣椒,做了一碗姜汤,用汤钥一勺一勺地喂进贾富贵的嘴中。良久,贾富贵喊了一声“哎哟”,人多少有了几分生气。
苦菜花把贾富贵身上的湿衣服脱掉,用干毛巾把全身擦拭了一遍,盖好被子,见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后,才招呼两个女儿回床睡觉。
这一觉睡下去,贾富贵就再也没有起来。
当消息传开后,平时没有来往的叔伯兄弟,远亲近朋都围了近来。一个平时没见过面的自称是贾富贵堂哥的人,不顾苦菜花还在月子里,责问她是不是对贾富贵下了毒手,要把她拉到公安局去追究刑事责任,让她坐牢。
刑事责任是什么苦菜花不知道,但她知道公安局是专门抓坏人的,她想不明白,自己在家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怎么就成了坏人了呢?看到来人耀武扬威的样子,她这个很少离开小山村的乡下婆娘吓得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流泪。
来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立即安排乡邻张罗贾富贵的丧事。一个酒鬼的家能有多少有价值的东西?来人非常大气,说,只要能把富贵兄弟的丧事办好,要买什么尽管买,钱不是问题,拿收据来找他报销。
办丧事以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吃。乡邻们一年也很难吃上几餐有油水的菜,既然有人答应报销开支,立即有人拿了几斤肉票去食品站买肉。拿证明去找来人报销时,来人非常爽快,按单给钱,并且还多给了几毛钱的跑路费。
报销的囗子一开,两天丧事办下来,来人手里的真真假假的收据攥了一大叠,总数一算,大概有六七十块钱。六七十块钱在当时是什么概念呢?大概就是三个精壮劳力一年的收入,别说苦菜花家,就是村里有劳力最富裕的家庭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钱。
来人把收据摆在桌上,对木然无语的苦菜花说:“弟妹,这些都是为我富贵兄弟办丧事时的开销,拿钱来吧!”
别说苦菜花,全村人家又有谁家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呢?苦菜花连头都不敢抬,只能低着头把丑丑紧紧抱在怀中。
“弟妹,你是不想交钱吗?”来人提高了声调。
苦菜花抬头看了一眼众人,最后眼光停在本家堂叔的身上,指望他为自己说几句话。本家堂叔唯恐惹祸上身,急忙把头扭向一边。这也是,一个没有儿子的绝头户,谁敢去惹这块牛皮糖,一且粘上想甩开都难。
“弟妹,你还年轻,带着三个丫头片子迟早要嫁人的,我吃点亏,把这房子押给我得了。”来人居高临下,一副救世主的样子。
苦菜花咬着嘴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站在她身后的娘家弟弟见来人要把姐姐扫地出门,怕苦菜花没地方去回娘拖累他,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这不行,把房子押给了你,我姐一家四口住哪里?”
“这没事。苦菜花改嫁前,这房子还是她的,改嫁后才归富人。”堂叔转身说,这时大家才知道来人叫贾富人。
娘家弟弟见不会拖累自己,也就缄口不语了。本来,苦菜花见弟弟帮她说话,觉得事情多少会有些转机。如此看来,亲弟弟也是靠不住的。但也不能怪她弟,那么多钱两家人砸锅卖钱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没钱的人说的话,谁又会听呢?
最后,在众人的见证下,贾富人写了一份卖房协议,苦菜花不识字,咬破左手大拇指在卖方签名处按了一个大大的血指印,鲜红鲜红的,不是和血一样,是真正的血。
等来人都离开后,苦菜花望扫荡一空的房屋,真是欲哭无泪。假如不是想到襁褓中的丑丑,她真想一死了之。
在生下丑丑笫三天,苦菜花把丑丑背在身上,带着大丑和三丑开始去山上挖野菜,来填饱肚子。一个月后,按照规定,她丑丑交给大丑,开始去生产队出工挣工分,不然,到年底连口粮都拿不回来,那明年就更不用过了。
在生产队上工的第一天,生产队长老王把她叫一边,说:“大丑妈,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这日子怎么过啊!要不,这样吧,村头的王老五没有老婆,还是个童男子,我来牵线,你们搭伙过日子吧!”
王老五是谁?苦菜花再清楚不过,整日游手好闲,口袋中只要有三个硬币,就会喝酒闹事,比贾富贵还不是东西,这样的男人能嫁吗?苦菜花摇摇头,拒绝了队长不知是不是好意的好意。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老王追着她问。
“队长,别问了,我不嫁,我谁都不嫁。”苦菜花没好气地说。
“这时候装什么正经,要真是好女人我富贵兄弟会短命吗?”老王的话如一把利刃,直刺苦菜花的心脏,“当初就应该把你送到公安局去,为富贵抵命。”
听到队长刻薄的话,苦菜花真是欲哭无泪,拿出小锄头在路边狠狠地挖着野菜。
中午散工时,大丑背着丑丑,拉着三丑,远远地迎了上来,附在她耳边说:“王老五那个坏蛋在堂屋坐了一上午了。”
“哦,”苦菜花答应一声,提着锄头怒气冲冲地走进堂屋,一锄头挖在王老五的脚前,厉声喝道:“你来做什么?滚出去。”
“弟妹回来了,我是来替富贵兄弟照顾你啊。”王老五被苦菜花的模样吓了一跳,接着嘻皮笑脸地说。
“滚,”苦菜花的锄头几乎敲到了王老五的脚背上。
“这么凶干嘛,跟了王老五不是很好的吗?你看有哪个绝头户的女人不改嫁的?”不知何时,堂叔也来到了堂屋外。
“别人是别人,我不嫁。”苦菜花没好气地说。
“嫁不嫁由不得你。现在堂堂正正不嫁,到时偷鸡摸狗,可别坏了我老贾家的名声。”堂叔道貌岸然地说。
“放心,我不会去钻人家的鸡笼。”苦菜花明白了,逼自己嫁人还不就是逼自己把房子腾出来,好早卖给贾富人。既然如此,看样子不说点狠的,这个老糊涂是不会收手的。
“你……”这话算是说到了堂叔的痛脚上,堂叔举起拐杖就想打苦菜花,没想到呆在一旁的三丑见娘要吃亏,跑过去一口咬在堂叔爷的左手背上,痛得他嗷嗷直叫,想打人也失去了气势。
“滚,”苦菜花的手指差点就指到了堂叔的鼻子上,“要说人家,先洗干净了自己再说。”堂叔钻鸡笼占儿媳妇便宜的事全村皆知,他只能厚着脸皮灰溜溜地离开了。
其后,他们又先后逼了⺇次,甚至在生产队分囗粮时不分给她们,也没能让苦菜花屈服。她相信一个真理,现在是新社会,他们再狠也不敢饿死她们娘女四个,今天不给,明天不给,后天肯定会给的。
大丑是个听话的孩子,从丑丑满月后,一直都是她在照顾两个妹妹。等到三丑上学,和丑丑大一点后,她又开始帮助母亲劳动,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比大半小子还好用。
在丑丑一岁时,国家施行了生产责任制,田地包产到户。苦菜花家里没有男劳力,不能用牛犁田耕作,只能用锄头用挖。本来,没牛户和有牛户是可以换工的,但苦菜花怕人嚼舌根,硬是一锄一锄地挖。
在春耕最忙的时候,田野里总能看到苦菜花把丑丑背在背上,自己拿着大锄头,大丑拿着小锄头挖田,连三丑都拿着秧锄,在打碎大一点的泥块。这道独特的风景线感动了很多人,有的村民主动提出帮忙,但苦菜花拒绝了,人心叵测,她怕自己拿不出别人想要她回报的东西。
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苦的难,咬紧牙关都能过去。大丑陪伴母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辛勤劳作,她从丑丑出生后,再也没有上过一天学,因为苦难,她不但能吃苦耐劳,而且脑瓜子还非常灵活。在农闲时,她夏天买了个保温箱,别人在树下剩凉摆龙门阵的时侯,她冒着酷暑走街串巷卖冰棍。秋冬时又采购一些小百货和小玩艺儿,在乡下各个村庄里贩卖,想方设法为两个妹妹赚学费生活费。
在农村,一般的女孩子能读个初生就不错,但三丑和丑丑却是初中高中一路往上升,都读了本科,研究生。到了这时,大丑已经是三十二三的老姑娘了。不是没人要,像她这种勤快又能干的女孩,只要她愿意嫁,提亲的绝对能踩烂她家的门槛。是她不愿意嫁,她嫁了,娘的担子就重了。她要陪着娘,让两个妹妹把学上完。
家里情况有好转后,又三丑和丑丑都在镇上读书,苦菜花和大丑娘俩一起,在镇上摆摊卖日用品,跟着镇上的小商贩一起去各个乡镇集市赶场。慢慢地,她们积攒了一笔钱,大丑心动了,想在镇上租个铺面开商店,苦菜花没有同意,她拿出丈夫过世时签下的协议,说要先想办法把另一份协议赎回来,给她们三姐妹一个家,留下一份念想。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大丑完全同意母亲的意见。
这时堂叔已经过世,她们想方设法打听到贾富人的住处。母女俩特意收拾了下,坐车来到省城,按着地址找到贾富人。
贾富人又很多年没回老家了,望着远道而来的母女,看了许久都没认出来。苦菜花说:“大哥,我是贾富贵家的,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苦……”贾富人实在想不起她的大名,叫外号又觉得不适合,就打住了话头。
“对,我就是苦菜花。”不要说别人,这么多年来,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大名郑真真了。
“弟妹,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想把当年的卖房协议赎回去。”苦菜花说着,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千元放在贾富人的面前,“不知这些钱够不够?不够的话你开个价,我们回去再想办法。”
贾富人望着母女俩想起了往事,中国人都有叶落归根的想法,那次是他跟着父亲到省城后第一次回老家,想在乡下建一座房子,把自己的根留住。恰好苦菜花住的房子是他家的祖屋,在堂叔的唆使下,落井下石签下了那份协议。回省城后,他向爹绘声绘色讲述了夺回祖屋的经过,没想到爹火了,责问他连,欺侮孤儿寡母,你还是人吗?他爹对他说,这事就此打住,办丧事的钱就当资助了堂弟家吧!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贾富人数了十张大团结,把剩下推回来,说:“弟妹,够了。”
苦菜花接过按有自己血手印的协议,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她使劲忍着,没有让它落下来。不过,这件事了了,她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有道是好事是接着来的,她们回到小镇后不久,丑丑也考上了研究生。
在丑丑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字不识的苦菜花望着考上研究生的丑丑,和研究生毕业的三丑,突然眼泪如泉涌出,号啕大哭。
开始,三姐妹不知母亲为何在这开心的时候伤心痛苦,不知所措地望着母亲。首先是大丑反应过来,母亲这是高兴啊,她把母亲抱在怀中,陪着母亲痛哭起来。接着,三丑和丑丑也抱了过来,娘女四个抱在一起来,用哭声诉说着这些年一路走来的不易。
良久,苦菜花停止了哭声,她吩咐丑丑去打盆水,她拧干毛巾,仔细地擦干每个女儿脸上的泪痕。说:“今天把泪都哭干了,今后不用再流泪了。”接着,她拉着大丑的手,说:“这些年,苦了你了,你是娘的乖女儿。”
“娘,一家人在一起,不苦。”大丑紧紧握住娘的手,“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终于算是挺过来了。”
这一哭后,一家人心里感到无比的畅快。从贾富贵过世后,无论多么困难,苦菜花都没有哭过。今天真是太高兴了,她把积攒了一二十年的泪水全都哭出来了。
外面,风在刮,雷电依旧,雨还在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