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清闲,不,应该说,她已经清闲了一段时间。电脑屏幕定格在Excel表格页面,她偶尔动动鼠标,让别人以为她也是在忙着的。眼睛虽然盯着电脑,思绪早就跃过办公位的隔板,绕过身影忙碌的同事,拂过窗台上的几盆绿萝,穿过把阳光拒绝在窗外的百叶窗,飞过窗外的高楼以及千山万水,轻轻飘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江南。正值烟花三月,她怎能不念江南。
屏幕上的那些字母、文字、数字是一个也没有挤进她的脑子里。但她会偶尔也会回过神来让屏幕的信息过过脑子,以免忽略了微信办公群里的消息,尤其是和她有关的消息,虽然她知道几乎不会有什么和她有关的消息。
她才过了六个月的试用期,确切说刚过试用期五天。想一想这六个月的工作,她一直跟在别人后面做项目,还未扮演过什么挑大梁的角色,就是项目中的一个螺丝钉,少了也无碍。项目结束,她就闲了下来,能有一个月有余。起先因为还没过试用期,日日担心,终于熬到收到成为正式员工的邮件,那颗悬而不安的心算是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左边项目经理和98年的小男生讨论的如火如荼;右边另一个项目的经理也沉浸在线上会议中,节奏均匀、声音清脆地回应着“好的、好的、嗯、嗯、嗯”;背后一排的同事在紧锣密鼓地敲着键盘,有人会时不时发出几声“唉!唉!”的叹气,时间就这样在他们的指尖流逝了。坐在这个屋子最深处的部门经理,正在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国外客户开会,她羡慕那样流利的口语。这些声音,都在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跑出窗外的思绪时不时回来瞧瞧,生怕错过了什么。
也有如她一样没有项目可做的清闲人。她更想要去了解这些人,他们都是什么形态的呢?他们都在怎么应对这被动的清闲呢?遂而,这好奇心又驱使她分了三分之一的思绪在他们身上。靠近门口的那个女同事已经半天不见人影,她猜想着可能是偷偷跑去楼下的美甲店美甲了,因为中午时听女同事提起过要去美甲的事,等她回来瞥一眼她的指甲就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了。对面两个同事在聊着房子、房价、装修,从天河那里又开了新楼盘聊到大新那边学区好又聊到装修时热水器要买哪个牌子,油烟机要选谁家的。她都在侧耳倾听,想着自己以后会用得着这些信息,记得就更认真了。另一个低头玩手机的同事也时不时抬头加入谈话,发表下自己的意见。
耳边萦绕着形形色色的声音,而她像是被罩了一层玻璃罩似得,与他们隔绝开,她是安静的中心。
但她的脑子比他们都忙。她羡慕那些老员工心安理得、明目张胆的清闲,想到等自己也熬成了老员工,会不会就有了那样的底气。那样的底气到底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岁月熬成的,此时此刻,她无法得知。
她以为,这样的下午会与前面好多个下午一样,被她一寸一寸地熬过去,下班前在心中叹息一声,又是虚度的一天,她又将驮着遗憾与愧疚走进暮色。
思绪分散之际,她用眼扫了扫电脑屏幕。微信图标在闪动,她几乎是立马晃动鼠标,移至图标处,一看是部门经理发来的消息,瞬间心紧张了起来,在鼠标点开消息的那一两秒钟,她在想,经理为什么要找她呢?能是什么事情呢?
原来是公司要开展一个新项目,与世界500强合作一起承接某个大牌化妆品的项目,要到上海出差半年,经理说,机会难得问她要不要试一试。盯着屏幕上经理发来的那一段文字,机会难得没有拼过上海两个字,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她的那个遥远的江南,上海离苏州很近,她最爱苏州的江南,她忆起了枕水人家、评弹小调,山塘街上的桂花酒,去虎丘路上遇到的旧书摊,曾经,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她度过了一个像是在她长久生活的城市度过的那样的午后,那种感觉不可思议更难以忘却。想起这些,午后的那种慵懒和颓废之气瞬间消失不见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好像自己马上就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江南,触到了江南的春水,闻到了江南春风的味道。
那年,跟随导师去江苏调研,只是匆匆一过的苏州就那么印在了她的心上,苏东坡有一半相信他的前生曾住在杭州,她想,如果有前世,她完全相信自己是住在苏州的。除却苏州,单单是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繁华、精英,对她也充满了诱惑与吸引。长这么大,只有短暂的经过一次远方,她依然渴望远方,这种渴望,不会被时间熄灭,它就像一簇永远燃着的火苗,被生活放进了妥协的暗箱,一旦得到打开暗箱的机会,她就会跃跃欲试,希望那火苗可以照亮她灰败的生活。
甚至在那一刻,她激动的默默在心中把自己比作那传说中的南非凤凰草,像某品牌化妆品广告中宣传的那样,十年干枯滴水复苏,这样想来,她的血液都在沸腾,她许颂终于得着了个机会。
她回复经理,可以试试,她已经在具象化她不久以后的生活了,那个繁华的魔都、那个杏花烟雨的江南、那个身影忙碌的都市白领。
下一秒,她立刻截图了和经理的聊天记录发给弟弟。
她欣欣自喜,双手一会儿放在桌子上,一会儿拿到桌子下面,不自觉地手指相互轻扣着。
弟弟消息回的很快。她点开看,两个字:不去。
她有点慌了。立马把椅子往桌边靠了靠,整个身体都抵在了桌子的边缘,打字问弟弟为什么?
在等弟弟回复消息的间隙,一种叫理性的东西像是突然回家的大人,审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她都做了什么?
弟弟的回复更是印证了她不久前的冲动。
“我常年出差,深知出差的活有多么累。”
“在客户公司不比在自己公司。”
“你问了出差补助吗?”
“问了住宿怎么办吗?”
“问了多久可以回来一次吗?”
“你现在租的房子要怎么办?”
屏幕上一条一条的消息接踵而来,每一条都在加重她的欲哭无泪。
欣喜与后悔就仅仅相隔几分钟。上一秒还在高举头顶、欢呼雀跃的事情,下一秒就嗤之以鼻,辗转难安,生活的戏剧性常常如此粉墨登场。
她开始把弟弟问她的那些问题拿来问经理。因为是新项目,补助未确定,住宿大概要自己解决,至于多久回来一次,大概一个月一次这个样子吧,总之一番询问之后,一切还都是不确定的。在得到这些答案以后,她几分钟前沸腾的血液已经彻底凉了下来,她,这个矛盾的混合体,开始生出后悔来。
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大口大口喝水,一杯的水都倾尽肚子里,想到自己的这个决定将会彻底掀翻她现在的生活,畏惧也钻了出来。再想到自己要远离亲人朋友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自己现在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屋子将变得空荡荡的,后悔就又多了几分。可又想到自己只要忍受半年,她就可以解这远方的执念,冲动又挤了挤后悔。就这样,后悔和冲动在她的脑子里撕扯挤斗,哪一个都是短暂地占据上峰。
弟弟又发来的一条消息使得后悔彻底赢了。他问:为什么安排你去?
是呀,为什么安排她去,她也问自己。
相比于她能力强这种答案,她更愿意相信是没人愿意去。她又开始猜想,如果是肥而美的差事,怎么会轮到她,一定是经理问了一圈都没人愿意去,才会问她的。一种更不好的情绪开始在她身体里蔓延。到了下班坐地铁回家时,这已经不是一个她与远方之间的事情了,这里面还有她那可怜的面子、自尊。那时,她认为,这才是这场思想斗争最关键的根结所在,她找到了去面对那种频频憧憬又屡屡退缩的自我羞愧的有力武器。
家离公司只有五站的地铁,下了地铁,一边往外走一边想,上海一定比现在拥挤多了,要是去上海,可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了。
可算终于到家了,回家的一路都走的心事重重又心不在焉。她甩掉一只鞋又甩掉另一只,之后直直地扑倒在床上,头在被子中埋了一会儿,嘟哝着:“要是去上海,我还能有这安逸自在的日子吗?”故而又抬头环顾四周,桌子上早晨吃完饭还未收拾的碗筷、衣架上挂着搭着的乱七八糟的衣服,地上因为总是忘记浇水而迟迟没有发芽的小麦草种子,床头那横七竖八放着的一摞摞书,散落在地板上的画笔颜料,她舍不得它们,她不能全部带走它们。
她终于承认,她已经习惯了现在的安逸与闲适,她又没那么想去远方了。她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迈出现在的安逸。
她发起了家里的微信视频群聊,她总是做不到一个人独自解决矛盾纠结,又或许在每一次的矛盾纠结中,她都是有偏向的,但是那种自我自尊无法让她默不作声地做出选择,她需要外界的推动,需要一个来自外界的理由告诉她,你可以选这个。
视频接通,她以一种难为情的表情告诉父母,公司要派她去上海出差,大约半年,清明过后就走。
还没等父母接话,她又说,自己后悔答应了领导,把下午发生的事情,一系列的心路历程娓娓道来,越讲越激动,讲到最后自己猜测是没人愿意去才派她去的时候,她已经彻底不想出差了。
父母当然也不想她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因此,他们后来主要的谈话内容就是怎么解决不去出差这件事情。
“但是,我下午时刚答应了经理,现在又反悔,我有点说不出口。”
“我不想给别人留下出尔反尔或是这个人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印象。”
“但是现在不说,等到要出差了再说,这就更耽误公司的事了。”
“等到那时,我就更说不出口了。”
“那样,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但是现在,我确定了,我选择不去。”
一直是她在说,父母很难能插进话,只是不断肯定她的每一句话。
所以呢,她要怎么做?她越发恼怒自己总是如此这般,因冲动行事把自己推到左右为难的境地,她不是果敢决绝的人,又总期望事事能圆满。
弟弟说:“既然不想去,就现在说吧,说完了还能度过一个轻松的周末。”
她拿起手机,点开经理的微信,还没输入一个字就又退了出来。
她还未说服自己。她对着视频那头的家人说,其实是在安慰自己:“要不就硬着头皮去吧,就半年时间,咬咬牙坚持坚持。或许真的是个机会。”接着又说:“离清明还有二十多天呢,到时再说呗,或许事情那时会有变。”总有些人用某个时间节点来逃避当前的问题。
父母也是顺着她的话来说,因为他们知道,向来都是她自己说服自己的。
也就过了不到五分钟,她就又反复了,父母鼓励她,直接去说吧。
她终于鼓起勇气,既然自己冲动做了事,就要去承受这次的冲动所带来的负面东西,问题不会因为主体的逃避而自动消失。
她一气呵成打下一段文字发给经理,表明想法,说明理由,并对自己的出尔反尔表达歉意。在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巨大的黑洞中挣脱出来,前所未有的轻松。这几个小时的经历,就好像《桃花源记》中的那个渔人,先是发现了一片桃林,进而钻进黑暗的山洞,后来终于走出山洞,来到了豁然开朗的桃花源。她未曾离开,更没有荣归,但此时此刻却觉得屋内的灯光亮了一个度,眼前一片美妙,恰似新发现的桃花源。
过了约摸半个小时,盼到经理的回复:可以不去,同时也感谢她的及时反馈。
这场冲动与退缩、憧憬与现实的较量终于落下帷幕。
结束了和家人的聊天,她坐在地板上,经历了一场华丽的憧憬,此刻的落寞在所难免。她动不动就嚷嚷着远方,可当远方的机会就那么明晃晃地呈在她的面前,她根本没有义无反顾的勇气去抓住它。她找各种理由,最后找到了她认为无可挑剔的理由,她把面子、自尊搬了出来。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如果她就那么幸运,一个人人都想要的机会落到了她的头上,她到底会怎么选。不会有人告诉她,这就是百分之百的好机会。
她承认了,那些渴望的火苗,不是被生活放进了妥协的暗箱,是被她亲手放进了退缩的暗箱。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愿,她可以不妥协,她可以去远方,只要她想。
她起身,拉开香槟色牡丹图案的厚窗帘,窗外和想象的一样是墨色的黑,一个个窗口的灯光安静地装饰着这黑色的幔布,她知道窗外寒气逼人,依然打开窗户,伸手去抓那黑夜,什么都没有,只有潮湿的寒气从她的手臂掠过。
[END] BY——期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