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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故事简介:
这是一个关于老青岛、老东镇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讲述了从清末到抗战胜利前,一户青岛村居民在德国入侵后被迫迁居台东镇创业的艰难历程。以主人公丁国毓坎坷的一生为线索,从德国占领胶州湾开始、经日德之战、五四运动、青岛回归、抗战爆发,到日本投降结束,全景式地展现了青岛的城市发展轨迹。国毓破茧化蝶的成长,娣娘缓缓流淌的爱情,贯穿始终,一刚一柔,一明一暗,将半个世纪的青岛风云尽揽其中。
接上……
026 台东镇建立之后的第一个年
青岛舅子灌姐夫的习俗,会产生很多故事。
谁谁在丈人家被舅子灌醉,会被当成笑料,流传好一阵子。丁廷执每年回丈人家,都会被章禹利变着法的灌酒,醉后闹出了不少笑话。
大年初三一大早,章禹利就隔着街吆喝。听了招呼,丁廷执磨磨蹭蹭的,心里怵着,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丁廷执在桌前一坐下,章禹利就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席间,他将章老先生和她姐都早早地赶下了桌。丁廷执哪能顶得住章禹利赌场之上偷奸耍滑的伎俩,很快就颊红耳热地多了。章禹利更为得意,一扬脖看似喝,其实酒水早倒到了身后。丁廷执醉得头晕眼花,一杯又一杯,都是实打实地喝下去,直到醉马天堂。
丁廷执酒后犯困,倚了要睡。章禹利嘴里念着旧俗,要他太阳落山之前,必须离开丈人的家门。章禹利心里憋着坏,笑嘻嘻地把丁廷执扶出家门。果然,丁廷执醉得东倒西歪,出门已不辨南北。章禹利也有六七分酒意,一边剔着牙,一边跟在姐夫的身后捡乐子。
丁廷执本是木讷之人,喝了性情水,神奇地变得爱说话起来。酒后冷风一激,变得越发精神。他晃悠晃悠地走在街上,逢人便口齿含糊地作揖拜年打招呼。
尹婶发现自家的散养的大鹅少了一只,出门去找。远远地看到聚着一群人,挤进去看,见丁廷执醉醺醺地在拉着她家的大鹅在说话。尹婶见了,顿时乐不可支,给众人讲头年里正月的笑话。
去年在青岛村,章禹利也把姐夫灌醉了。丁廷执醉酒之后不肯回家,章禹利怕他走丢,便用腰带将丁廷执拴在了丁家院外的石敢当上。丁廷执醉得人石不分,给石柱子讲了大半夜《文心雕龙》,成了青岛村整个正月的笑料。
尹婶本就是喜欢打哈凑趣的人,见丁廷执醉酒之后,把大鹅当成自己仲家洼的学生,笑得前仰后合。
丁廷执双颊潮红,满嘴酒气,“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
鹅用喙啄了几口,丁廷执酒后也不知痛,继续给大白鹅讲《与山巨源绝交书》。他连举官场黑暗,以嵇康的高洁劝其长大之后,决不入朝为官。那鹅要走,却被丁廷执拖着翅膀拉回来了,怕它逃又攥了脖子。被酒气熏着,鹅无法,只好扭头避之,看起来很无奈的样子。丁廷执站得累了,酒后早丢了往日的斯文。他席地坐下,扳过鹅头,与它面对面地,时而大声吟诵,时而析见解。带着酒兴,丁廷执连译带赏,一篇名传千古之文,讲得慷慨激昂。
众人见了,又惊奇又觉得有趣,一个个笑得神魂颠倒。直到章禹莲找来,才将他带了回去。可怜那鹅,已累得不能站立,双脚像滑冰一样趴在地上。
章禹利自是少了不他爹的一顿骂。丁廷执酒醒之后,章禹莲笑问为何,得知他是把鹅当成了一个叫宗承的仲家洼学生,倒也并不埋怨。只是丁廷执羞于见人,一连几天都不肯出门。
正月里,孩子们是最快活的。没有课业,可以结伴出门玩耍,无论到谁家,都有给小孩子特意准备的瓜子、点心和糖果。杨家村请了戏班子,戏台设在玉皇庙,唱足七八天,吃喝都在村里的居民家。念弟领着小国毓和招弟去看戏,三劝四京八大记,咿咿呀呀地拴着许多人。吃饭的时候,三个孩子这桌,挤来一个没卸妆的黑脸包公,让人有点儿害怕又觉得特别有趣。包公把髯口搁在一边儿,见有孩子,哇呀呀地喊了一嗓子。国毓不怕,反倒觉得没有胡子的包公很好笑,拿了髯口在自己脸上试了试。黑脸包公帮小国毓戴上,边吃边给大家讲笑话。
有一小媳妇回娘家。听说邻村设台拉戏,她顾不上吃饭,抱着孩子就往戏台跑。急不择路,超近穿过一片瓜地,摔了一大跟头,把孩子扔出老远。她顾不得痛,爬起来抱起孩子就跑,总算没耽误看戏。听完戏,发现怀里没有孩子,是一大冬瓜。赶紧回到瓜地,也没找到孩子,只找到一花边枕头。她哭着回到娘家,进门发现孩子睡在炕上。原来她急着听戏,错把枕头当孩子抱了出去。
“那小媳妇……”讲到这儿,黑脸包公卖了个关口,一本正经地大声问:“是你们杨家村的吧!”
周围听着的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呸!我们村可没那么傻的媳妇儿!”杨家村供饭的人家赶紧过来,在包公及戏班子人的碗里,又添了大块鱼、肉、丸子的荤硬,笑着催促道:“彩口堵了嘴,吃了快上台!”
戏听到一半,胡记商号胡天德的儿子胡水,也和一群孩子来了。
孩子们不知大人恩怨纠葛的细节,但丁胡两家不友睦是大体知道的。立刻,有孩子远远地指着丁国毓,告诉了胡水。
胡水和那群孩子嘀咕了几句,一起围了上来。他们拍着手,调皮捣蛋地嬉笑着,苟狗同音地唱起了顺口溜儿。
念弟不理,领着弟妹赶紧离开。
胡水为首的那群孩子更得意了。他们远远地跟在后面,大声唱道:“小大嫚,才十三,青丝头发披在肩……”
小国毓和招弟气得眼里冒火,却被姐姐念弟用力扯着,只好跟她回家。可是,这俩孩子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一进门,他们就心照不宣甩了姐姐,腾腾地向后院跑去。
丁家后院,是一块僻静之地。经过马棚,再穿过月亮门,是一个小小的精致院落。小院房子对面,是借着正房的后墙接出来的篷架小屋。屋门是竹编的栅栏,屋里通风极好,里面放着各种竹制器具。簸箕、晾青盘、竹筛、滚笼、焙笼,整整齐齐地放在架子上。许多竹器呈油褐色,显示出岁月久远的样子。
二人一头扎进小屋里,关上了栅栏门,直接躲到了晾晒架下在。他们一人拉过一个旧竹筐,熟练地把竹筐口对在一起,将在两个人装在里面。
阳光从栅栏门的缝隙间照进来,一条条的光落在小屋里。把门一关,这里就变成了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就算这时有人进来,只要不说话,也不会有人发现小屋里面还有两个孩子。
这是小国毓和招弟秘密的议事之所,许多作妖闯祸的商量,都是在这里达成。
招弟跪在筐里,一抹头上的碎发,气哼哼地道:“要不是姐拉着,非打他一顿不可!”
小国毓盘膝坐在另一只竹筐里,一只手托着腮,“我们打不他们!他们人多,我们只有两个!”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外面看上去,就像两只倒在地上的旧竹筐在说话一样。
“别说话,让我想想!”
小国毓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他倏然笑了,招招手,让招弟靠近些,与她耳语了几句。两个孩子飞快地商量完,便推开竹筐冲了出去。分头行动。
小招弟出门直奔苟家。她来到苟文先面前,伸出小手。“爹,我要买小食儿!给我几个钱!”
苟文先听了有点儿意外,他道:“正逢过年,家里什么小食儿没有?糖果糕点,他们丁家没准备?”正月里,街市上正热闹着,孩子馋了,要几个铜子去逛街,也并不奇怪。不过,钱他是不会给的。苟文先慢条斯理地道:“就算丁家没准备,咱家有地瓜枣、长果,吃什么都过年,还非得花钱买小食儿?要钱,也不能向你爹来要!你打小就给了丁家,丁家就是你的婆家。你是丁家人,要钱得找丁家,得找你婆婆。国毓叫娘,你也从小就随着叫了娘!这哪儿行?你是丁家的媳妇,去改口叫婆婆。你婆婆立刻就会给钱,还得给大钱……”
苟文先自顾自地说着,却听不到孩子的动静。虽然招弟从出生之后,一夜都没有苟家住过,但小女儿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只要不吭声,就是要闹妖儿。苟文先回头看,果然见小招弟努力踮着脚,一手拉开了钱匣子,另一只手已经弯着胳膊伸了进去。苟文先大惊,开口要骂,却已经来不及了。招弟的小手抓了一把铜子儿,小兔一样钻到桌子底下,避开她爹,手脚并用爬着,飞快地逃了。
攥不住的铜钱撒了一地,叮当骨碌着四处滚去。苟文先哪还顾得上追,边骂边赶紧趴下身子去桌子下面寻,生怕被哪个爱小的食客拣了便宜。
国毓找娘要了两个铜板,招弟却握着七个来了。两个孩子抿着笑,冲出门去。刚到门口,差点儿撞上正在气头上的尹婶。
尹婶提着死鹅进了丁家的门。
那只鹅,过年那几天本就精神沉郁,吃草减少。自从那天丁廷执醉酒之后握了鹅的脖子,它就衔草不食。眼看着鹅精神萎靡下来,缩头闭眼,离群独处,不愿走动。直到羽毛松乱,头颈缩起,死了。邻居们纷纷失笑,丁廷执讲书,劝死大鹅。尹婶吃了亏,站在街上骂了几句,却越骂越气,拎着那鹅径直找上门来。
丁周氏在屋里听到召唤人的口气,还没见到尹婶的脸,便知她是怀气来的。来到院子中,见她手中提着死鹅,已猜了八九分。
“要不俺二儿那乐儿,俺还不知尹婶养了大鹅!”丁周氏笑模笑样地迎上前来,不等对方抛出泄愤般的话,就已接过大鹅。她道:“这年过得,满眼净是吃喝,反倒不知道爱吃啥!俺正想买只大鹅给俺孙儿炖了换换口,他尹婶就送来了!等着!”转眼间,丁周氏回屋取了块洋银,塞到尹婶手里。她笑道:“多少的,您拿着!晚上炖好了,俺让老二他家的,端上一碗也给尹婶送去。”
尹婶本是想来骂几句出出气的,没想到丁周氏直接买下了。再看手里的鹰洋,顿时没了声息,心里琢磨着丁周氏是不是拿错了钱。那枚洋银,一只展翅的鹰,嘴叼长蛇。尹婶平白无故地占了天大便宜,她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假意推辞之后,连称不用送了,生怕被再要回去,赶紧走了。
出了丁家的门,尹婶赶紧又看那枚鹰洋,见到背面那顶帽子,心中简直后悔极了。当时,怎没在丁廷执的另一只手上也塞上一只鹅,或是将那条醉虫拖到家里,将那群鹅一一劝死才好。
尹婶正欢欢喜喜往家走,迎面来了一群孩子嬉笑着拦住了去路。
“尹婶过年可好哇?”
尹婶抬头一看,见带头的是胡水,她心中咯噔一下。当年在青岛村接生,尹婶满口保票地去了胡家。报了大喜之后,胡水娘产后大出血,念咒作法折腾了一晚,第二天就死了。胡家办着丧事,她又去了,用洗三大吉的话拿着,胡天德顾着脸面只得办了。尹婶知道胡家财厚,又是独子,洗三时所做礼仪之繁琐,简直无以复加。最后,她心心念念的添盆果然不少。金银首饰、现大洋、铜子,连当香灰用的小米儿、撤下来的供尖糕点之类,都被她一古脑儿地兜走了。打那之后,胡天德见她向来没有好脸色。
当爹的不待见,儿子见面却拜年,这是什么路数?尹婶心里直画狐儿。
青岛有个习俗,“有心拜年,十五不晚”。再远的亲朋,也要在正月十五之前赶来团聚。哪怕是只见过一次面,过年见了,也要相互鞠躬作揖,口里连称过年好。商人见面,则相互作揖,互祝恭喜发财。若是遇上拜年的孩子,总要多少给几个子儿,当压岁钱的。
尹婶看着眼前的孩子们,寻思着可能是说几句吉祥话,讨口彩要点小赏。她定然舍不得那块还没捂热的鹰洋,可偏偏身上没带一个铜板。不过,不花钱的笑儿是有的。
她悄悄藏了鹰洋,脸上堆了笑模样,随口应付道:“好!好!”
孩子们似乎料定了她的回答,异口同声地又问:“没被大狗咬?”
尹婶一愣。大过年的,没来由地触了霉头。她登时恼了,张嘴骂道:“滚开!你们这些倒霉孩子!快些远远地滚!”
孩子们见了气急败坏,得意地大笑着飞快溜了。
带头的胡水跑得飞快。估计尹婶追不上了,这群孩子才敢停下来。胡水双手扶着膝盖,摘下跑歪的瓜皮帽子,擦了擦汗。扣上帽子之后,继续拼命地喘。
一抬头,见国毓和招弟走来。胡水马上来了精神,他带头,又唱起了苟狗同音的顺口溜。没想到,国毓和招弟这一次却不逃了。
几个孩子见对方不逃,有些奇怪。小国毓和招弟捧着小食儿,边吃边走,津津有味的样子。几个孩子馋得忘了拍手,也忘了早已唱得熟稔的顺口溜。
“占着手呢!”小国毓径直走到胡水面前,边吃边说:“等吃完了,看我不打你!”
胡水吞了口水,并不示弱地道:“那就快点吃!我才不怕你!”
“好!吃完就打!你若输了,不许再骂我们!”
胡水仗着人多,自己又比小国毓高出大半个头,哪里会怕。
他大声道:“行!”
小国毓见胡水已经上钩,越发不着急。咂咂嘴,又轮了一圈舌头,故意细嚼慢咽。
几个孩子馋着,又不好意思张嘴要,纷纷催促快些吃。小国毓向招弟使了眼色,二人抓了一大把送过去,让他们帮着吃。
刚才小国毓和招弟在街市上选了又选,才挑了又香、又脆、又甜的江米条。糯米面加豆粉和面后,在焖锅里蒸出来,晒干后油煎,再撒上或糖或芝麻或松花,闻上去就香香的。小国毓买它有自己的道理,江米条又多又好吃,还耐嚼。只要堵了其他孩子的嘴,占了他们的手,便不怕打不过胡水。小国毓和招弟买了小食儿,一直在台东镇的棋盘街上转,找胡水这群孩子已经好几圈儿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小国毓分了小食儿,拍拍手上的糖,转过身。招弟早等不及了,她连江米条的纸包都一起塞了出去,沉着小脸儿,迅速站在国毓的身边。
胡水吓了一跳,没想到几把江米条,就把所有的同伙收买了。现在变成了自己一个人对俩个。
他马上叫道:“不公平!你们是俩个人!”
“刚才你们一群人,对我们俩个,你怎不说不公平?”小招弟伶牙俐齿地道:“若是一对一,你比国毓高大半个头,你怎么不说不公平!我是他媳妇,你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俩算一个!你要么削半个头,要么也赶快找个媳妇来!”她回过头,对身后的孩子嫣然笑道:“要不,你们谁过去,给他充个媳妇儿!”
常言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几个孩子吃着国毓和招弟的小食儿,哪好意思再帮胡水。听是去给胡水扮媳妇,孩子们更不愿意。他们都嘻笑着摇头,纷纷边吃边等着看热闹。
小国毓一声不吭,挽了圆领袍袖子,沉着脸,盯着对方的眼睛,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胡水在街上胡闹,一直是仗着人多势众。他变成一个人,早没了胆气。看到丁国毓的眼神,人登时怯了。他吓得一步步向后退去,却不好意思拔腿逃走。
招弟从小就不喜欢女装。逢年过节,章禹莲给姐俩做了新的袄裙,招弟总是在身上美一会儿,就不再穿了。要么嫌不耐脏,要么嫌爬高爬低束手碍脚。她常常抢了国毓的衣服,穿上就跑。章禹莲只好按着身材,做了和国毓一样的。她一门心思要打架,连看戏时穿的圆领袍都换了。
只见招弟穿着一身褐色的短打,拧眉瞪眼,抬手叉腰、抬腿抡拳,动作一气呵。她后发先至,比国毓还快,冲上去抡拳就打。
胡水顿时慌了,脚下却被自己绊倒。
小招弟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胡水穿得厚实,他用双手护住头,几乎感觉不到痛。小招弟长得粉妆玉琢,一张小脸儿俊俏至极。刚才与其他孩子说话,笑起来又娇又媚,转过脸来却是冷若冰霜。在手臂的缝隙中,胡水看到招弟气乎乎地抡着小拳头,觉得十分有趣,完全忘了还手。
两个德国人经过。
看见一群孩子打架,他们赶紧上前拉开。
胡水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还依依不舍地停在小招弟身上。这时,两个德国人几乎同时认出了胡水--他头上那顶歪戴着的瓜皮小帽。
听到德国人招呼,胡水这才回过神来。他定睛细看,也认出对方。胡水突然啊哟一声,转身就逃。一头撞在前来寻找弟妹的念弟身上,险些又摔倒。胡水见是念弟,以为是堵在这里的。他怕再次挨打,抱着头哇呀呀地大声叫着,落荒而逃。
旁边的孩子们见了,纷纷大笑起来。
小国毓却对眼前这两个外国人充满了好奇。
“你们是谁?”
“我叫奥瑟·斯威格,他叫理查德·威廉。”奥瑟回答。
理查德·威廉忍着笑,从逃走的胡水身上收回目光。
理查德出生在德国斯图加特,去年乘坐德国劳埃德公司的蒸汽轮船,刚刚来到中国。在他踏上青岛的土地的那一刻起,便用新奇的眼光观察中国的风情。青岛的街道正在修建,四处是工地。当他来到下榻的安琪儿旅馆时,一只公鸡大摇大摆地站在床上。一群顽皮的孩子躲在外面偷看,为首的就是那顶逃走的瓜皮小帽。
奥瑟·斯威格的女儿在青岛刚刚出生。为此,他家养了一只黑山羊。有一天,山羊突然不产奶了。后来发现是一群调皮的中国孩子在捣鬼。他们抱来几只饥饿的小狗,偷偷地抢着吃了。发现之后,那顶歪戴的瓜皮小帽也像刚才一样,啊哟啊哟地叫着,逃得飞快。
二人见胡水逃走的样子,都忍俊不禁地笑。
奥瑟装出生气的样子,问:“抱着小狗偷吃我们家山羊的奶,你们也参与了,是不是?我认出你们来了,有你……你……还有你!”
孩子们都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丁国毓好奇怪地问:“你们从哪来?来中国做什么?”
“我们来自德国!我是商人,他是牧师,来中国传教!”
小国毓显然对传教士理查德·威廉更感兴趣。在台东镇,他常看见异国传教士,还有向人们宣传相信上帝的中国信徒。
“为什么来中国传教?你怎么不说话?”小国毓问。
“他刚来中国,能听得懂我们说话,但现在中文还不太流利!”奥瑟代朋友回答道。“传教……就是呵护在殖民地的人们的灵魂!来中国传教,是因为……中国人没有信仰?”
“什么是信仰?”
“信仰……就是上帝!”
“什么是上帝?”
“上帝……就是我们相信的神!”
“有信仰就是相信神?”
“对!”
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一样袭来,让人无暇细思。奥瑟·斯威格显然不愿意与一个孩子,讨论关于上帝、信仰这些神圣的话题。见这孩子不再发问,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台东镇来过很多传教的神父,有美国的,也有德国的!可惜,你们都太不了解中国人了!”丁国毓学着大人的样子摇了摇头,又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他背着小手,道:“我来给你们说道说道。看那门上贴的,一个叫尉迟恭,一个叫秦琼,那是我们中国人的门神。在我们中国人的家里,也都有神。厨房有厨神,灶台有灶神。招弟,小年祭灶,奶奶请了灶神回家,爷爷写了两旁的对联,贴在锅灶墙上,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招弟笑着答道:“横批是'一家之主'!”
“我家也有!”胡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他吸溜着鼻涕道:“我爹给灶王爷写的对子是'天上耳目臣,人间烟火主'!”
招弟发现胡水回来了,还站在自己身边,她顿时变了脸色,抬腿就是一脚。胡水却不逃了,被踹倒之后,索性把手揣在袖子里,坐在地上不起来了。他随手用袖子抹了一下清鼻涕,冲着招弟嘿嘿地笑。招弟见了,心里恶心至极,懒得再打,远远地躲开。
“三十过大年,”国毓问身边的孩子们,“你们家,有不给天老爷上香、磕头的吗?”
“没有!”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道。
“听到了吧!中国人的心里住着天老爷,天后宫供奉着妈祖,玉皇庙里供奉着玉皇大帝,崂山的茶涧庙里供奉着茶神。连中国人的厕所都有厕神紫姑。”说到这儿,小国毓一扬眉毛,带着稚嫩、调皮的微笑,问理查德·威廉,“中国人有这么多神,怎么能说中国人没有信仰?”
“……”
小国毓又问:“你们外国人称自己是上帝之子,我们中国人是炎黄子孙。你们信奉上帝,只相信一个神;我们不仅信奉炎黄二帝,信奉天老爷,信奉许多神,在我们中国人的心里,还装着历代先祖。你们遇到危险,会说上帝保佑;我们遇到困难,会说神仙显灵、祖宗保佑。为什么你们只相信一个神,就是有信仰的人;我们信奉这么多神,心里恭敬着许多先祖,却说我们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人?”
“……”奥瑟听了,也呆住了。
奥瑟·斯威格站在一边,看了看丁国毓,又看了看理查德·威廉,他看着一大一小、东西方对视的眼睛。听上去,这些话略显凌乱。细想之下,在简单的对话之中,却充满了宗教和哲学的深意。
理查德看着丁国毓,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前这个孩子面孔清秀,眼中流露着聪敏,身上流露着与年纪并不相符的自信与成熟。他的侃侃而谈,引起了这个德国人对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强烈好奇和对这个国家的深思。
这是似乎是一种宿命般的相遇。
理查德·威廉在青岛接触的第一个人是花之安。几场连续的大雨,让花之安所居之处漏雨严重,他不得不将珍藏的书籍和手稿交给理查德保护。不久之后,花之安感染痢疾病逝。理查德也病倒了,他被送到上海,凭借年轻死里逃生。康复之后,理查德刚刚重回青岛,在奥瑟的帮助下四处寻找合适的新住所。
在之后的日子里,奥瑟不知道这次意外的相遇和简单对话,是不是影响了理查德。奥瑟一直认为理查德·威廉很奇怪。他没有住在欧人区,反而要在大鲍岛、台东镇附近中国人居住的区域寻找住处。理查德·威廉是一个对文学与艺术均有着较高天赋和良好修养的人。他从踏上中国的土地的那一天开始,就对了解中国人的思想与文化的兴趣,远远超出了宗教事务本身。
奥瑟·斯威格想不到,这个在青岛认识的德国朋友,日后会成为一位学贯中西、中学西播的汉学家。他在青岛创办了学校与医院,热衷于学习和研究中国文化。很多年之后,眼前这个略显孤独、疲惫和困惑的理查德·威廉,长期认真研读中国传统经典,与康有为、劳乃宣等中国学者切磋,将《论语》、《易经》等译为德文出版。他相信中国文化智慧可以裨益世界,还将自己的中文名字尉礼贤,改成了卫礼贤。
奥瑟·斯威格也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与众不同中国孩子,在十几年之后,成为自己女儿迪姆·斯威格的救命恩人。两个孩子相遇之后,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他被日本战俘营释放之后,重返中国,接女儿迪迪一起回到德国,依然与这个孩子保持了长久的友谊。
待续……
028 青岛元宵节,花灯习俗代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