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那些年,洪老二常常觉得自家抬不起头来,因为他的老婆,一口气生了两个女孩。
大的叫阿芬,小的叫阿芳,都长了相似的鹅蛋脸和柳叶眉,是人见人夸的美人胚子。但这样貌美,却转化不成家庭喜悦。
对70年代末的穷人家来说,那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奢侈品,还不如几斤大米来得实在呢。
于是洪老二白天辛辛苦苦地种地,夜里孜孜不倦地耕耘。
他用农民的最朴素观点来安慰自己,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倒也不是重男轻女死脑筋,而是整个家族的开枝散叶都压在他身上。没个儿子的话,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去见爹娘。
洪老二命苦,父母去得早,只给他留下一间土房,以及一个弱智的大哥。
大哥长他五岁,据说是儿时发烧没及时治疗。父母一不小心,就把他的人生拖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洪老二把传宗接代当作自己的伟大使命,生儿子也成了前半生的最紧要任务。
家里的确没有皇位要继承,但DNA的传递迫在眉睫。那写满家族密码的抽象玩意,有时就代表了生命的全部意义。
当然,洪老二不懂这些,他只是卯足了劲,为了生儿子而倾尽全力。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两年后,大儿子阿勇呱呱坠地,洪老大喜不自胜,自然要再接再厉辛劳播种。
又过了一年半,小儿子阿伟也来到了人间。
那是1982年的事情。
完美避开了计划生育,省下一大笔罚款。洪老二看着高高低低的四个儿女,水烟筒也咕噜咕噜响,抽得欢快而自在。
2
洪老二的大儿子阿勇,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
入学第一年,阿勇便捧回了第一名的奖状。此后数年,他用勤奋赢来一张又一张奖状,把家里的那面土墙装饰得金光闪闪。
洪老二一闲下来,便搬一条凳子坐在墙对面看,双眼微微眯缝着。未来山高水长,但希望已经若隐若现,值得努力和期盼。
毕竟人人都说,洪家的祖坟冒了青烟。
夫妻俩便用尽力气去干活,汗水滴在贫瘠的土地上。腰弓了,脸干了,皱纹也一条条生出来,可内心是欢喜的。
被希望撑起来的苦日子,总能让人品出隐隐约约的甜。
好在两个女儿也懂事,小小年纪便知道主动带弟弟分担家务。
每个收工回家的午后,他们都能看见到洪老大乖乖坐在灶前烧火,阿芬洗菜切菜,阿芳忙前忙后地扫地洗衣。
阿勇则在看书,他倚在家里的一张破旧沙发上,目光炯炯全神贯注。
只有阿伟需要多操一点心。这是个星眉剑目的俊朗男孩,性子野了点,对读书学习也不大上心,整日忙着爬山上树,玩得不亦乐乎。
但总体来说,一家人的日子是平静和谐,且有未来可期的。
如果洪老二的妻子没有患癌。
3
洪老二的妻子仿佛没有名字,开始时,人人都把她唤作洪二婶。等有了孩子,便阿芬妈阿勇妈地叫着,名字成为一个遥远的图腾,代表着不可回望的从前。
那年,她常常肚子疼,强撑了几个月,最后实在忍不了,才被丈夫背到了镇上的医院,做了几个检查。
原以为那不过是寻常小毛病,可大夫却盯着化验单皱起眉头:“有癌变的可能,我建议赶紧到城里的大医院看看。”
夫妻俩吓白了脸,相互搀扶着回到家。他们看着孩子嬉笑打闹,泪水都默默往回流,从眼眶倒灌进肚子,然后泛滥成灾。
几天后,洪二婶服毒自尽,用最决绝的方式告别病痛,一了百了。
那时候,阿勇刚刚上初三。
同学约着他一起去读中专,老师们说,中专能缩短学习年限,以最快的速度回报家庭。他拿不定主意,回家来和父亲商量。
洪老二抽着水烟,眉头拧得紧紧的。他想起妻子生前的嘱托:“好好照顾孩子,尤其是阿勇,他会有大出息的。”
所谓的大出息,不就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吗?
想到这里,这个新寡的男人露出了坚毅神色:“不,你得去上高中考大学,这是你妈最大的心愿。”
于是9月间,阿勇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踏进高中,他的肩膀还瘦弱,脸庞却已是成年人的模样。
和他一前一后离家的,是二姐阿芳和弟弟阿伟。不同的是,他奔赴知识殿堂,他们去到生活战场。
家里一下就空了,洪老大整日嘟嘟囔囔,被强迫着上山下地,帮着弟弟做力所能及的轻巧活计。
洪老二在一年之中苍老了十岁。
4
母亲去世第二年,阿芬嫁了人。
婆家有点远,在隔壁县城的郊区,听说日子也还过得去。阿芬表示想多留几年照顾家庭,父亲却摇头:“阿爸能行,别耽误了你的幸福。”
家里更空了,洪老二下地回来,常常独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跟路过的每一个乡邻打招呼:上哪儿去?吃了没?坐会儿吧?
此时,阿勇正奋笔疾书,教室里的一盏盏明灯,似乎也正照亮他的明天。
但人间之事,往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当家人的期盼汇聚成高山,阿勇就被那些沉甸甸的目光压弯了腰。
所以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输!不能输!不能输!
可上了考场,手是抖的、头是晕的、笔尖也是打颤的,浑浑噩噩,仿佛在考卷上描摹壮丽河山,又好像什么都未曾写下。
然后落榜了……
洪老二不甘心,又勒令儿子复读,可接连考了两年,阿勇均以名落孙山而告终。
盛夏时节,他扛着行李和书本回了家,把自己闷在屋子里,直到雪花飘起,整个世界都显出白茫茫的干净。
开春后,他终于走出屋子,接过了父亲手中的锄头和镰刀,脸上带着认了命的木然和平静。
那年春节,阿伟带回来了第一个女孩。两人你侬我侬,牵着手徘徊在田埂上,眼角眉梢都写着爱情的模样。
洪老二心里的阴霾终于被冲散了一些,他暗自思量着装修房子置办家具,好早点给两个儿子娶媳妇、开枝散叶,尽一个父亲最后的责任。
可阿伟却说:“忙什么?我还不一定娶她呢!”
他已经长成了英俊的成年男子,脸上带着蛊惑人心的痞笑。细细一看,竟有些林志颖的模样,“喜欢我的姑娘多着呢。”
那副好皮囊,是他纵横情场的所有资本。但那时的阿伟还不知道,男人的脸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因为20岁一过,社会对他们的评价标准就会简单粗暴地统一成一个字:钱。
5
二姐阿芳出嫁之后,阿勇开始了漫长的相亲之旅。媒人们带着他走东家访西家,和高矮胖瘦各式各样的姑娘见面。
遗憾的是,阿勇一个也没看上。
他的床头摆着从镇上书店租来的一大摞武侠小说,那些虚拟的侠骨柔肠化作精神食粮,又慢慢影响了他的择偶观与爱情观。
所以,他无法忍受只和他谈论粮食蔬菜的女人,他把自己幻想成郭靖,渴望着一个貌美而多金的黄蓉从天而降。
在儿子一连拒绝了三个渴望进一步发展的姑娘后,洪老二连连摇头:“这辈子,说不定你会被有文化拖累。”
因为阿勇的文化在无用武之地后,就衍生出了毫无价值的清高和孤傲。但他不以为然我行我素,收工回家便吃饭、看书、睡觉,也很少出门见人。
就这样,90年代的高中生阿勇,一天天被拖成了大龄剩男。
洪老二急了,转而把希望投射到小儿子身上。此时,阿伟已经把第四个女友带回家来了。
是在外打工认识的外省女孩,说着一口歪三倒四的普通话,仔仔细细地提着彩礼和要求。
“尤其是房子,我们那儿的要求,是家里建三层小洋楼,再去城里买套房。你家太破了,不行的!”
“闺女,我们家可没这条件啊。”洪老二搓着手,露出一脸为难。
姑娘嘴一撇,没再说什么,阿伟的脸色却一点点暗淡下来。
一个月后,分手消息传来。从此之后,阿伟再也没带过女孩回家。
6
这些年,邻居们的小洋楼一座接一座地拔地而起,洪家的土墙被岁月侵蚀得沧桑而孤独。
洪老二心里难过,不止一次想要修缮整理,为两个儿子留下点什么。
可他已经力不从心。
他已经是个从土地里刨食的老人了,儿子又清高文弱,父子俩忙上大半年,所得也不过是勉强糊口。
小儿子更指望不上。
他在大城市里的工厂上班,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花钱,年底略有结余时,也会孝敬父亲几百块零花钱。但对建房来说,那无异于杯水车薪。
有一年春节,两个女儿都没回娘家,兄弟两人粗手大脚地做了一桌饭菜,最终四人团团围坐却沉默不语,只能靠春晚的热闹喧嚣来下酒。
没有女人,家就失去温度,沦为一个冷冰冰的屋子。
洪老二轻叹一声,心里有泪,但还是强撑着,像年轻时那样,让它默默地逆流成河。
“他大婶,给孩子留意个媳妇吧。女的,活的就行,有残疾有精神病都无所谓。”
当爹的开始四处奔走,私自把儿子的择偶条件降到了最低。他想好了,如果儿子拒绝,他就以死相逼,没有孙子誓不罢休。
这一年,阿勇37岁,阿伟也36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