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人生实苦 需修炼

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的。你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你大度退让,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你要保护自己,就不得不时刻防御。你要不与人争,就得与世无求,同时还要维持实力,准备斗争。你要和别人和平共处,就先得和他们周旋,还得准备随处吃亏。你总有知心的人、友好的人。一旦看到他们受欺侮、吃亏受气,你能不同情气愤而要尽力相帮相助吗?如果看到善良的人受苦受害,能无动于衷吗?如果看到公家受损害,奸人在私肥,能视而不见吗?


当今之世,人性中的灵性良心,迷蒙在烟雨云雾间。头脑的智力愈强,愈会自欺欺人。信仰和迷信划上了等号。聪明年轻的—代,只图消费享受,而曾为良心灵性奋斗的人,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灰心绝望,觉得人生只是一场无可奈何的空虚。上帝已不在其位,财神爷当道了。人世间只是争权夺利、争名夺位的“名利场”,或者干脆就称“战场”吧。争得了名利,还得抱住了紧紧不放,不妨豚皮老脸,不识羞耻!享受吧,花了钱寻欢作乐,不又都是“将钱买憔悴”?天灾人祸都是防不胜防的,人与人、国与国之间为了争夺而产生的仇恨狠毒,再加上人世间种种误解、猜忌不能预测的烦扰、不能防备的冤屈,只能叹息一声:“人生实苦!”


多少人只是又操心又苦恼地度过了一生。贫贱的人,为了衣、食、住、行,成家立业,生育儿女得操心。富贵的,要运用他们的财富权势,更得操心。哪个看似享福的人真的享了福呢?为什么总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旁人看来是享福,他本人只在烦恼啊!为什么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呢?因为逼近了看,人世处处都是苦恼啊!为什么总说“需知世上苦人多”啊?最闒茸无能之辈,也得为生活操心;最当权得势的人,当然更得操心。上天神明,创造了有头有脸、有灵性良心的人,专叫他们来吃苦的吗?



人需要锻炼


大自然的神明我们已经肯定了。久经公认的科学定律,我们也都肯定了。牛顿在《原理》一书里说:“大自然不做徒劳无功的事。不必要的,就是徒劳无功的。”哲学家从这条原理引导出他们的哲学。我不懂哲学只用来帮我自问自答,探索一些家常的道理。


大自然不做徒劳无功的事,那么,这个由造化小儿操纵的人世,这个累我们受委屈、受苦难的人世就是必要的了。为什么有必要呢?


有一个明显的理由。人有优良的品质,又有许多劣根性杂糅在一起,好比一块顽铁得火里烧,水里淬,一而再,再而三,又烧又淬,再加千锤百炼,才能把顽铁炼成可铸宝剑的钢材。黄金也需经过烧炼,去掉杂质,才成纯金。人也一样,我们从忧患中学得智慧,苦痛中炼出美德来。孟子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就是说,如要锻炼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必定要叫他吃苦受累,百不称心,才能养成坚忍的性格。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这是我们从人生经验中看到的实情。谚语“十磨九难出好人”;“人在世上炼,刀在石上磨”;“千锤成利器,百炼变纯钢”;“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都说明以上的道理。



我们最循循善诱的老师是孔子。《论语》里孔子的话,都因人而发,他从来不用教条。但是他有一条重要的教训。最理解他的弟子曾参,怕老师的教训久而失传,在《大学》章里记下老师二百零五字的教训。其中最根本的一句是:“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不就是锻炼自身吗?


修身不是为了自己一身,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平天下不是称王称霸,而是求全世界的和谐和平。有的国家崇尚勇敢,有的国家高唱自由、平等、博爱。中华古国向来崇尚和气,“致中和”,从和谐中求“止于至善”。


要求世界和谐,首先得治理本国。要治国,先得齐家。要齐家,先得修身。要修身,先得正心,就是说,不能偏心眼儿。要摆正自己的心,先得有诚意,也就是对自己老老实实,勿自欺自骗。不自欺,就得切切实实了解自己。要了解自己就得对自己有客观的认识,所谓格物致知。



了解自己,不是容易。头脑里的智力是很狡猾的,会找出种种歪理来支持自身的私欲。得对自己毫无偏爱,像侦探侦察嫌疑犯那么窥伺自己,在自己毫无防备、毫无掩饰的时候——例如在梦中、在醉中、在将睡未睡的胡思乱想中,或心满意足、得意忘形时,捉住自己平时不愿或不敢承认的私心杂愿。在这种境界,有诚意摆正自己的心而不自欺的,会憬然警觉:“啊!我自以为没这种想头了,原来是我没有看透自己!”—个人如能看明自己是自欺欺人,就老实了,就不偏护自己了。这样才会认真修身。修身就是管制自己的情欲,超脱“小我”,而顺从灵性良心的指导。能这样,一家子可以很和洽。家和万事兴。家家和洽,又国泰民安,就可以谋求国际间的和谐共荣,双赢互利了。在这样和洽的境界,人类就可以齐心追求“至善”。这是孔子教育人民的道理。孟子继承发挥并充实了孔子的理论。我上文所讲的,都属“孔孟之道”。“孔孟之道”无论能不能实现,总归是一个美好的理想,比帝国主义、民族主义、资本主义都高出多多了。


理想应该是崇高的,难于实现而令人企慕的才值得悬为理想。如果理想本身就令人不满就够不上理想了。比如西方宗教里的天堂:上帝坐在宝座上,圣人环坐左右,天使吹喇叭,好人都在天堂上齐声欢唱,赞美上帝,什么事也不干。这种天堂不是无聊又无趣吗?难怪有些诗人、文人说,天堂上太无聊,他们连宗教也不热心了。我国有自称的道家,讲究烧炼的法术,要求做“半仙”或“地仙”,能带着个肉体,肆无忌惮地享受肉欲而没有人世间的苦恼。这是我国历代帝王求仙的目的。只是人世间没有这等仙道,只能是妄想而已。


修身——锻炼自身,是做人最根本的要求。天生万物的目的,该是堪称万物之灵的人。但是天生的人,善恶杂糅,还需锻炼出纯正的品色来,才有价值。这个苦恼的人世,恰好是锻炼人的处所,好比炼钢的工厂,或教练运动员的操场,或教育学生的教室。这也说明,人生实苦确是有缘故的。



修身之道



人的躯体是肉做的,不能锤打,不能火烧水淬。可是人的灵性良心,愈炼愈强。孔子强调修身,并且也指出了修身之道。


灵性良心锻炼肉体,得有合适的方法。肉体需要的“饮食男女”不得满足,人就会病死;强烈的感情不得发泄,人就会发疯。灵性良心在管制自己的时候,得宽容允许身心和谐。克制自己,当恰如其分。所谓“齐之以礼,和之以乐”,就是用礼乐来调节、克制并疏导。


孔子很重视“礼”和“乐”。《礼记》里讲得很周到,但《礼记》繁琐。我免得舍本逐末,只采用《礼记》里根本性的话,所谓“礼之本”。孔子曰“礼者,理也。…理从宜。…”这就是说,“礼”指合理、合适。礼“以治人之情。…”(《礼运》)喜、怒、哀、惧、爱、恶欲,是人的感情,都由肉体的欲念而来,需用合理、合适的方法来控制。要求“达天道,顺人情。”(《礼运》)肉体的基本要求不能压抑,要给以适度的满足。这个适度,就是“理”和“宜”。孔子爱音乐,往往“礼乐”二字并用。“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礼也者,理也;乐也者,节也;…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仲尼燕居》)这就是说,感情当用合适的方法来控制,并由音乐而得到发泄和欢畅。


《论语》“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十二》这里的“礼”不是繁琐的礼节,而指灵性良心所追求的“应该”,也就是《礼记》所说的“理”和“宜”。


人必需修身,而修身需用又合适又和悦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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