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莉姐
01
隔壁屋的小姑娘突然间大中午的回来了，带回了一阵余“香”绕梁的火锅味儿。正在厨房给自己捣腾面条当午饭的李莉贪婪地闻了几口。这是她家乡大街小巷都会有的味道，只不过她已经离家十几年了。第一次吃火锅是什么时候呢？李莉偏着头想，可能实在沙坪坝某个街边的洞子火锅店，也可能就在家里……
冬冬爱吃火锅吗?李莉不知道。他才两岁，佳宁和奶奶不会让他吃的。而她，虽然医生告诉她，她现在完全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可她从小就是跳芭蕾的，控制体重习惯了，她怕长胖，一直都不敢乱吃。
而且一个人吃火锅多奇怪啊。十几年的芭蕾训练告诉她，姿态最重要，不管是跳舞还是做人。
她端着面条进了屋，隔壁的小姑娘好像去洗澡了。她用IPAD看着电视剧，默默吃着面条。其实面条也长胖，但中午一顿也就无所谓了。电视剧里被离婚的家庭主妇正在跟丈夫撕闹。这是部今年大火的都市情感剧，李莉知道最后的结局是家庭主妇出去找了工作，开始了独立的生活的Happy edding。但是李莉还是觉得太狗血了，哪个女人离婚会闹成这样？
李莉离婚那会儿，一岁冬冬在她怀里，佳宁就站在她面前，她知道要失去他们了，心如死灰。
佳宁说离婚吧，她说好。
“冬冬归我，我爸妈会好好照顾他，你要养病，一个人带孩子也不方便。五十万存款都给你，我也就这么多了，你拿着好好治病。”佳宁说。
“好的，谢谢你。”李莉小声地说。佳宁一怔，为什么要谢他?谢他给她钱，谢他带走了她的孩子？相比于钱，李莉爱孩子如命，这点佳宁是知道的。李莉也爱他，这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这一年以来，李莉已经不是他当初爱的那个人，没有外遇，更没有所谓的“七年之痒”,可他们就是走到这一步了，在孩子才一岁的时候，在李莉生病的时候。
“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个问题这一年佳宁问了李莉无数遍，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满意的答案。
客厅里李莉的朋友燕子听不下去了，连忙冲进来挤着笑脸说：“好了好了，不是都说明白了吗？不要再刺激她了，她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待冬冬，让她休息一下吧。”
李莉机械地把怀里的冬冬递给了佳宁，冬冬睡得真香，这个孩子其实是很乖的，吃了睡睡了吃，有病的是她自己，她心里很清楚。
佳宁抱着孩子离开了，大概是去他爸妈哪儿了。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佳宁的父母买给他结婚用的，每一处都是新婚时她布置的。而这一年来，连她都觉得整个屋子被她弄得死气沉沉，不是说脏，而是再没有一丝生活气息，仿佛整个房子都是一个巨大的育婴工厂，两个成年人仿佛不曾存在过。
李莉很难过，燕子凑过来，搂着她的身体说：“好了好了，最难的一关都过了，你会好好的，房子我帮你租好了，是我老公朋友的房子，是个主卧带卫生间和飘窗的，你肯定喜欢，你先休息，我帮你收拾，我们这两天就搬过去。”
她听话地躺下，吃了药，燕子给她盖上毯子，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李莉闭上眼，整夜睡不着的恐惧感又向她逼近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我吃了药的，我能睡着的，我吃了药，我能睡着的……
过去的一年她无时无刻不在和自己的睡眠做斗争，从生下冬冬没有多久，她就睡不着了，刚开始是因为夜里老得起来喂奶，睡眠变得断断续续，人慢慢开始变得沮丧，出了月子后，她开始整晚地睡不着觉，人也沮丧到了极点。
佳宁一直对她很忍耐，这个老实的纯理科生IT男从来没有大男子主义，更不是直男癌。他工作很忙，不太会做家务，这可能是他仅有的两个缺点。但李莉曾经是爱过这两个缺点的，男人工作忙不好吗？她其实也很需要自己的时间。不会做家务又怎么样，李莉十多岁就一个人到北京去舞蹈学院附中上学了，做饭家务样样都拿手，照顾家里完全没有问题。佳宁偶尔笨拙地帮她洗个菜，刷个碗她都觉得很可爱很幸福。可是后来，后来……
在药物的作用下，李莉在回忆中睡着了，一觉无梦，醒来了都是傍晚了。
燕子依然还在，厨房里飘来好闻饭香味儿。
她走出卧室，忙着做饭的燕子连忙召唤她喝水吃东西。燕子真好，她在心里说。医生告诉她，你在心里想对别人说的话，可以都说出来，又没有什么国家机密，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可她做不到，中午对佳宁说的那一句谢谢你好像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曾经连续两个星期都没有讲过话，把佳宁吓得手足无措。
她为自己感到愧疚，生了那么可爱的儿子，自己有足够的时间陪伴他，她应该高兴啊。正像佳宁的妈妈说的，哪个女人生了孩子都要喂奶啊，都睡不了整觉啊，怎么就她那么沮丧呢？
别说佳宁的妈妈理解不了，她自己的妈妈理解不了，她本人更是糊涂，直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李莉已经难以想起细节，医生说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为了不让自己受创更深，大脑自己选择了忘掉那些痛苦的细节。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抱着冬冬上了楼顶的天台，她爬上了天台的边缘，吓坏了佳宁，佳宁的父母报了警，最后她和冬冬被警察救了下来，都送到了医院里。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她生病了，得到的是产后抑郁症。她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精神科的医生用了各种办法给她治疗，医生甚至告诉她，她是幸运的，产后抑郁这种病被人们关注是因为一个叫安德烈亚·耶慈的女性，她因为产后抑郁亲手溺死了自己的五个孩子。尽管她被判无罪，但至今仍住在精神病院里。
“你没事，你的孩子没事，这就够了。只要人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跟她说。
等她病情稳定了回到家里，冬冬已经被带到佳宁父母的家里了。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很想冬冬，但现在就算是把冬冬递到她手上，她都未必敢好好抱抱她。
她开始坚持吃药，医生给她的药她都吃，佳宁也不住家里了，他拜托燕子来陪她，还在舞团跳舞的燕子来陪她，燕子果断请了假，带着行李直接住到她们家，燕子的老公则每天来大包小包地送吃送喝。
她出院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燕子说：“谢谢你没把我当疯子。”吓得燕子差点没把她再送回医院去。
佳宁和他的父母每周会带冬冬来看她。冬冬那个傻小子，谁带他，对他好，他就亲近谁。他在李莉的怀里很安静，不再像以前那样放肆地撒泼打闹。李莉很难过，她对不起冬冬，尽管她如今也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
没过多久，佳宁就提出了离婚，她很快就答应了，她很理解佳宁这段时间的煎熬和，佳宁很少做家务，但不代表他不爱孩子，差点失去孩子的恐惧一定吓坏了他，他和他的父母会尽一切办法杜绝重蹈覆辙的可能。
于是，离婚就这样定下来了。
燕子陪着他们签字，去民政局，又陪着李莉搬到了现在的房子，和她挤着睡了两天，确定她一切正常才回舞团上班。
于是，从此就一个人了。
02
独居也没有什么不好，李莉还是很习惯的，她定期看医生，吃药，除了出去采购食物，她就在家看看书，看看剧，偶尔晚上出去跑跑步。她怀孕后就从舞团辞了职，当时她爱煞了肚里的那个孩子，她不想错过他的每一刻，一心一意就想陪着她长大。
有了孩子更要有自己的生活，这个道理医生是告诉她的，可惜为时已晚。
“没关系，你现在有很多的时间，你可以把生活慢慢都找回来。”燕子临走之前安慰她。
可是怎么找呢？舞团她肯定是回不去了，她4岁就学跳芭蕾，10岁就考到了北京的专业舞校，毕业了就被招到舞团跳舞，她从来也不会别的。她知道她的很多同学和同事跳不动之后去当了老师，教小孩或者教成人，过得都很好。但她就算没生病的时候，都觉自己不适合当老师，更何况是现在。
燕子不一样，她们小时后就一起学舞，又一起考来北京，燕子没有她身体条件好，但是她性格开朗泼辣，表现力极强，跳起性格舞来别有风味。当时学校和团里的男生都喜欢燕子，好几个特别帅的男主演追过她。
燕子说：“别看我读书少，脑子还是清醒的，长相不靠谱，几十年后还不是鸡皮一样的？”她于是嫁了现在的老公，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是公务员，挣的也不多。但脾气极好，特别宠燕子，由得她折腾。
而李莉是团里最安静的一个，她喜欢跳《天鹅湖》、《睡美人》、《仙女》，喜欢宁静美丽，细水长流的爱情。当时团里的一个排练老师是佳宁母亲的朋友，极喜欢李莉，就把李莉介绍给了从小看到大的佳宁。她告诉李莉，你是好女孩，佳宁是好男孩，好女孩应该跟好男孩在一起。
李莉本来是拒绝相亲的，但她被这番话打动了，去见了佳宁。佳宁是很优秀的，名校毕业，和李莉一样人高腿长，算得上是相貌堂堂，虽然性格稍显木讷，但李莉也很安静，他们第一次见面就非常愉快。
而在佳宁的眼中，当时的李莉几乎集合了所有能形容美好姑娘的词汇，他们几乎一见倾心，不到半年就结了婚。佳宁的父母也很好，待李莉像女儿一样。李莉从小父母就离婚了，都各自又成了家，几乎没怎么管过李莉。所以她也从不拒绝和佳宁父母亲近，享受被长辈笼罩的温暖。
婚后他们过了两年二人生活，在老人的催促下才怀了冬冬。家人都劝她辞职，毕竟跳舞是青春饭，生完孩子回去也未必还有她的位置，佳宁的收入也足够照顾他们母子。她毫不犹豫地辞了职，尽管此前的二十年，舞蹈是她的一切。
后来医生告诉她，除了生理原因，猝然离开她心爱的职业也是导致她产后抑郁的诱因，她在尽力压抑内心的矛盾，不停地欺骗和说服自己，当这根“弦”断了，坏情绪就一泻千里。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医生不断地告诉她。
这是个复杂的世界，李莉当时想。跳舞的时候，她只知道白天鹅是善良的，黑天鹅是邪恶的。《天鹅湖》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欢喜的解决，王子战胜了恶魔，于公主变成的白天鹅在一起。另一个版本是恶魔胜利了，白天鹅在王子面前化为幻影。
以前的她喜欢那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现在她更迷恋那出悲剧。她专门下载莫斯科大剧院经典悲剧版的《天鹅湖》，几乎每天要看一遍。生活中不如意十之八九，别说王子战胜不了恶魔，在她自己的生活里，她和佳宁都按部就班地生活，没有走错一步，任何人都没有错，最后不也成了悲剧吗?
她时常自嘲，跳了多年的舞都没有跳明白，现在不跳了，反而看懂了，人生就是这么奇怪。
电视剧还在IPAD里絮絮叨叨，李莉已经困了，她已经习惯睡觉时耳边有点声音，电视剧、音乐，哪怕是综艺节目都可以。佳宁睡觉的时候可不安分了，有时打鼾，有时磨牙，经常吵醒他。后来她睡不着了，整夜整夜除了喂奶就是看着佳宁的睡姿，一夜长得像一辈子一样。
如今只要她坚持吃药，睡觉的问题倒是解决了，中午能睡着，晚上还能接着睡。
医生说如果吃药有效果，就坚持吃，“天天吃药也不是什么大事，高血压也天天吃药，糖尿病还得天天打针呢。”医生若无其事地说。
搬出来没多久，她去向医生汇报了进展，说她离婚了，一个人搬出住。医生居然说，那敢情好，远离了抑郁情绪的来源，更好控制了。李莉啼笑皆非，对该医生的幽默感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医生说得对，一个人住之后，李莉的情绪平复多了。每周去看冬冬，那个小子已经会跌跌撞撞地走几步再傻乎乎地扑到她怀里了。佳宁的父母对她始终有礼，并未冷言冷语。
不是一切都在朝着正常的轨道走吗？
03
不知道为什么，隔壁屋的小姑娘似乎也不去上班了，每天都在 家里待着，房门都不怎么出。之前的小姑娘是李莉羡慕的那一种人，每天早出晚归，似乎有忙不完的事儿，使不完的劲儿，有学历有主见，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
她和医生聊起了这个小姑娘，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不上班了，在家里也不出门，她有点担心。
医生慢条斯理地说：“担心要有点诚意，你去问她呀，做点吃的，去敲她的房门，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李莉瞠目结舌：“那人家不会觉得我有病？”
医生很认真地说：“你本来就有病啊，这年头谁没点病？我腰间盘突出多年了，现在腰疼得很，我老婆更年期综合症也好几年了，每天烦死了，这不都是有病吗？”
李莉终于也笑了，临走还跟医生留下了一句您保重身体。
她毕竟没有去敲小姑娘的房门，她现在知道了，人的生活很脆弱，尤其是想她和小姑娘这样的人，飘零在外，一点小事，一点小病，就会让生活天翻地覆。如果帮不上忙，至少也让人家安安静静地休养生息。
不过她也迈出了第一步。她找到了燕子在帮她租房子的时候给她办了一张健身卡，第一次进了健身房。
健身房离她的住处很近，也比较靠谱。李莉判断一家店靠不靠谱的标准就是
会不会逼她买东西。当她拒绝了上私教课之后，就没有人再骚扰她。她就在一遍安静地跑步，也去尝试了一些做腹背肌的器械。
在健身房的大镜子前，她几乎是两年来第一次好好端详自己的身体。她的房间里也有镜子，很巧妙地隐藏在衣柜门里，但她从来没有拉出来照过。
不敢照，她很怕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这个健身房的几乎一半的墙壁都装了镜子，想煞她小时候的练功房，逼得她不得不好好看着自己。
站在面前的人面色苍白，虽然穿着宽松的运动服，依然看得出四肢骨瘦如柴，肚子和臀部却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李莉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知道这肯定不是之前跳舞时的自己，但的的确确就是她现在必须接受的自己。
看着镜子，李莉突然笑了，医生和燕子说得对，人对自己好不好是可以看出来的，她不能再折磨自己了。
她开始渐渐从每周一次到每周三次，再到几乎每天都去。其实也就是静静地跑步，再做一些训练腹背肌的器械，改变可能是很微妙的，但她已经过了急躁的年纪，一直踩着自己的节奏。
等到燕子再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精神多了，燕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李莉笑说：“怎么要哭了？好像离婚的是你一样。”
燕子啼笑皆非，插科打诨一圈之后才郑重宣布她也辞职了。
李莉下了一跳，她最爱看燕子跳舞，神采飞扬，炫丽非常，绝对是舞台上最耀眼的那个，她要是不跳舞，那真是太可惜了。
“没有什么可惜的，跳了这么多年，落下了一身伤，也差不多要30啦。该去干点别的啦。”燕子看出了李莉的惋惜，没心没肺地安慰李莉。
“是这样啊，那你准备干什么呢？”李莉问
“这不是正来找你吗？我要开个舞蹈班，小孩也教，成人也教，你要不要来帮忙？”燕子一脸无赖地看着李莉。
李莉想了一会儿，咬着牙说：“来，怎么不来！”
燕子办事效率极高，租教室，网罗能来兼职教课的同学和同事，在网站和各种公号上发宣传，拉各种试课的微信群。
李莉还是不愿意教小孩，她去看过一次燕子组织的免费试课，五六岁的小孩子各有各的可爱，她看着满眼都是她的冬冬。
她答应燕子可以试着教教成人班，燕子也欣然同意。成人班都在晚上，她白天照样可以在家里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在她准备去上课的前几天，隔壁屋的小姑娘主动来找她吃饭，说她要走了，去杭州画画，感谢她的照顾。她爽快地答应了，她知道小姑娘喜欢吃火锅，特意建议去吃正宗的重庆老油火锅。房东的儿子，一个也没怎么说过话的大胖子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想来这是她生了冬冬之后，第一次在外面跟朋友聚餐，上一次还是和佳宁谈恋爱的时候呢。以前的日子真美好，以后的，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