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城时的房东,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头。最初我去租房子,电话里问,“您在哪儿呢?”
老头说:“我这刨土呢!”大嗓门儿大得我立马找着,扭头一看——
嚯,不像房东,是贫下中农。满身“福”的大红小夹袄、雷锋帽、大棉裤,扛着锄头满脚泥,在挖下水道。
“是您放租啊?”
“是我是我!”老两个眯缝眼炯炯有神,浑身的皮紧绷绷的,腰杆笔直,“你租有洗手间还是没洗手间的?”
我抿抿嘴,“我刚毕业,没钱。不太贵就行。”
他带我去他盖的三层别墅,边走边念叨,“对面那栋新楼,也是我盖的,不过贵。你以后有钱了,搬过来,阳光好的。”
他介绍了一套木板隔间、大概五平米。我从没见过风把墙吹得“哗啦”响的房子,觉得挺有意思。
有意思是鬼话,一个月三百的房租才是真有意思。
我三两句就和老头把房子定下来。老头乐呵呵的,可我又犯愁:怎么把行李搬过来?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胳膊没有二两肉,又穷又没朋友。
老头说:“不愁,你等我把下水道填上,我开小三轮帮你拉来。”
于是忧郁的我,坐上了乐呵呵的老头的小三轮儿,咣当咣当的把家当搬过来。
老头很能唠,想开解我这小姑娘,一路都在讲故事——
"我是地主家庭出身,六几年被批斗,父母分了两间草房,这么起家。什么工都做,老师、种地、工头,愿意出大力气,钱慢慢就来了。不能总想靠别人,有钱朋友才会来。
"我拉马车时一天吃不上饭,晚上老婆端水给我洗脚才吃一碗白米,累得端碗都能睡着。老婆见我兜里揣着三百五百,怕得说我们家可是地主身份,她以为我去偷。
他停下来给三轮换了电瓶,摆摆手不让帮忙,接着说——
“我不抽烟喝酒也不赌,有钱就买地,慢慢一套房两套房、车、果园就有了。你别看我七十大多,一天都闲不住,也不觉得自己老。
"天地那么大,人那么小,怎么会容不下一百来斤的人呢。别管什么时候,再难也不过多走几步,不论是钱还是想法,困起来都是因为懒惰。"
我深受感动,满嘴“然然然”。
大约青年人和老年人讲起故事来,最大的不同就是:青年人只站一边,死鸭子嘴硬,不撞南墙不死心;老年人墙撞多了就会学聪明,骑墙头也能把话圆回来——
勤奋,有有钱的好处;懒惰,有安逸的好处。反对的声音大,“是是是,你说的也有道理”,少了赞同的人,“诸位,其实这个事儿也有点好处”。
你说成熟的麦子懂得把头低下去,你也说卑躬屈膝的人不痛快。
老头喜欢别人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也确实是个好人。
房客小伙子病了半年,他拉他去看病。小伙子嘟嘟囔囔的,他就说,“房租不交不要紧,你先把病养好。”
小伙子满嘴“然然然”。后来生病的小伙子溜走了,欠了老头三个月房租。
老头感慨,“人都是蛇,有的是有毒的蛇、有的是没毒的蛇,没毒的蛇也是咬人的”。
感慨完了,他还是好人。
隔壁有一个外国人,从俄罗斯来,又高又瘦,脸上没有颜色,大概中国人看外国人都一个样。
老外白天去大学教跳舞,晚上喝得烂醉,摇摇晃晃的回来。有一天,他从住的二楼栽下来,头朝下扎进了下水井,“啊啊”的叫。
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
“他说什么呢?”
“听不懂。”
“看这血流得!”
“可别死这了。”
“那老头这房子就租不出去喽!”
老头一把把老外从下水井里拔出来,扛去了医院,垫了医药费。第二天再去,老外已经办出院走了。
老头逢人就夸自己做了好事,一遍又一遍:
"人做事要对得起良心。你知道吗?我做土工时,总想着是几十户人家的事,一点不能马虎。人活下来真不容易,什么事都经历过,也都忍得了。越是自己吃过苦的人,越对别人好。”
二楼搬来了一家三代——公公婆婆,一对小夫妻,一个小孙子。公公和小夫妻要出去忙生意,婆婆带着小孙子在家过家家。
老头每天来别墅这溜达,都要逗逗小孙子,拎自己种的梨给婆婆尝尝,再聊几句同龄人间的默契:“哎呀,一个人能活到七八十岁,不容易的!”
婆婆一边吃梨,一边说“然然然”。
老头从不和住户分摊水电费,自己一码包了。可婆婆一天三餐要做饭,开销“唰唰”往上涨。
老头小心翼翼的瞅着婆婆,“你看你搬过来以后,水电费就翻了三倍,这多出来的……”
婆婆恼起来,“昨天,一楼那户烧了水,上个星期,三楼那家来人住,这个月天冷,大家在屋里呆的多,你怎么就能把多出来的钱都算我头上?”
三个月的梨是白吃了。婆婆看见老头就要黑脸,看见老头养的狗也要黑着脸。
老头还是赔笑,有时候撒娇似的,“你们都欺负我!”
自然是都欺负好人的。
老头对谁都好,可他儿子恨他。
他儿子高考时报了艺术学校,考上了。老头觉得学画画没出息,锁上了录取通知书,硬是没让儿子报到。
儿子从此恨上老头,不肯种地也不肯工作,赖在家里十几年。
他儿子真去学画画兴许成不了画家,没去学画画却一辈子觉得自己是一个被耽误了的画家。
老头一边骂儿子一边养他,逢人就夸自己:
"我自己过得苦,要饭都不舍得孩子吃苦。儿子盖房子差几十万,和我商量贷款,我说你还不起贷款,我帮他们把钱出了。我脾气爆有时候训他们,可就是不能让他们生病受冻、吃不好。儿子和媳妇吵架,我就骂儿子走,媳妇毕竟离家里远,不能让她难受。”
我搬走的时候还是老头送。我和他说,“阿叔,我七点得到车站,你明天六点来接就行。”
老头说好,第二天四点就把我拉起来,“快走快走。”
他盯着我抹把脸就出发,风风火火上了路才解释,“我跟你说,七点的车得六点到,你小年轻没经验,七点到就迟喽。”
我恍然大悟,“可我是八点的车啊……”感情您老怕我反对,把我拉起来先斩后奏啊!
这一体贴,我就提前三个小时到车站,凌晨五点在风里哆嗦了一个小时,工作人员才把闸门拉开。
噫!我是体会到他儿子的滋味。
可他专横又如何?
要么忍,要么离他远点,不接受他的恩惠。接了他的恩惠,就别怪他管了。
人的本质不会变,但是为了找到这个本质,方法会一直变。
J说他读书时的朋友,现在在新疆的佛教洞窟中做传承和保护工作,刚刚做了母亲——
J :“我说这孩子有灵气,天平盖发光,一看就是佛门中人。她居然说,就不能夸点可爱之类的话嘛(无奈)”
我:“你可以说,他继承了妈妈温和的眼睛和爸爸仁善的笑容(捂嘴)”
J :“佛门中人,一言以蔽之啊!”
我:“你说给人听,可听的人不喜欢,不是白说?”
J :“她读书时还考虑出家的事,怎么会不喜欢。只是套在孩子身上不管用,终究离佛门越来越远啦。”
我:“对自己的认识加深,追求的东西也就相应改变吧。也许她过去糊涂,现在反而更明白了?”
我们总说“你变了”,其实他没变,是你更了解他了;我们总说“我变了”,其实我们没变,是我们更了解自己了。
什么样的人,会觉得自己“活明白”了?
就像老头,喜欢被夸奖的光荣,就允许别人欺负他。别人说他错,他不怀疑自己;别人欺负他,他也不换立场。
“路漫漫其修远兮”可以做下去,大魔王也可以做下去。他儿子要么够强,把五指山掀翻搞自治,要么被压一辈子。
并不是成了圣人才了解自己,得允许挖到最后发现自己是个恶棍才行。
承认了真相,才能找应对的方法。不承认是恶棍,假装是圣人,才真的离圣人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