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1984》:预言之外,我们来谈谈小说本身

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在《一九八四年》中,人们受制于痛苦,而在《美丽新世界》中,人们由于享乐失去了自由。简而言之,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娱乐至死》尼尔·波兹曼

这段话写得太精彩了,几乎在读者心中给这两本书定了性。在此之后,对这两本书的讨论,再也绕不过尼尔·波兹曼。在波兹曼笔下,赫胥黎描述的世界几乎是当下社会一个极端化的浓缩,消费主义、信息爆炸、泛娱乐化、读书的人越来越少、追求感官刺激。《美丽新世界》本身批判的就是现代消费主义造成的精神荒芜,按道理来说现代人读来应该更有共鸣才是,但其影响力似乎一直赶不上《1984》。为什么呢?也许我们可以从小说本身去找答案。

一、知识精英赫胥黎与离经叛道奥威尔

说到小说,不能不从作者开始谈起。奥威尔与赫胥黎,一人出身名门、一人出生普通,一人堪称顺遂、一人颠沛流离。两个生命轨迹迥然相异的人,却有些许微妙的交集。他们曾先后读于伊顿公学,赫胥黎大学毕业后在伊顿公学教了一年法语,乔治·奥威尔是他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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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道司·赫胥黎,出生于显赫的知识分子世家,祖父是《天演论》的作者,大生物学家托·亨·赫胥黎,外祖父是批评家马修·阿诺德。他从小爱好自然科学和文艺,早年入伊顿公学,打算从事医学,因严重眼疾而辍学,后进入牛津大学攻读文学。赫胥黎学识惊人,广见洽闻,甚至对维多利亚时期爱德华王子的典型日常菜谱也能如数家珍,可以说是二十世纪最博学的作家之一。

乔治·奥威尔,本名埃里克·布莱尔,出生于殖民地印度,童年就目睹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尖锐的冲突。由于家境贫困,只能就读于一个二流的私立寄宿学校,学校带有许多极权式管理手段。奥威尔的求学生涯中,因贫穷而遭受的歧视如影随形。毕业之后,他当过殖民地警察,做过洗碗工、流浪汉,他甚至有意选择贫苦,只为感受底层人民真实的生活。奥威尔的一生都亲身体会着贫困及集权,这两大主题也几乎贯穿于他所有的作品中。他的小说很大程度是基于自身经历之上思考的产物。而赫胥黎属于精英阶级,与下层人民接触有限,他对于现实的批判则更多的是通过思考而非体验得出的。

二、写预言还是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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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讲故事的艺术,从这个角度来看,赫胥黎走得太偏了。

《美丽新世界》一个很大的缺陷是,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反而什么也没有表达。老实说,在读到结尾之前,我都不明白小说的主题是什么。小说里面有很多精妙绝伦的设定,过度组织化、工业化、消费主义洗脑、化学劝诱、集权,但真的太多了,每一个单独来看都很精彩,但都是一掠而过,让人摸不清头脑。直到最后野人鞭打自己的一幕,我才能确定这部小说的主题,是想表达对快感的追求丧失了选择苦难的权利。作者在背景架构上非常有野心,想在一部小说中表现自己的种种预言。这些设定从预言性和批判性角度来说也许很必要,但是对于故事情节来说,却显得很累赘。

反观奥威尔的小说,非常简单,单一视角,单一叙事线,直截了当讲故事。作者对集权背景的描述不全面,但非常精准,《1984》并没有野心去构建一个完备的集权社会是怎么运行的,而是精准地抓住了宣传、思想、文字、性压抑等几个点来描述。赫胥黎这种精准的提炼能力,在另外一本《动物农场》中更为明显,将人类百十年的革命以及革命中典型的人物类型,浓缩到一个小小的农场里,不过几万字,已然说尽革命的本质。

赫胥黎本人似乎太过看重他的预言,他看过《1984》后写信给奥威尔说,《1984》的噩梦将注定走进向与《美丽新世界》更相似的世界的噩梦。比起小说家,他更多的是一个学者,长于思考和论述,而非叙事,他的社会学论著《重返美丽新世界》要比他的小说精彩得多。奥威尔在《我为什么要写作》中说「对于一个讲故事的人来说,太高的文化素养可能有害而无利」,这句话真的太适合用来形容赫胥黎了。

三、自上而下的批判与自下而上的投射

赫胥黎的小说更像是一种精英阶级对普通俗人的批判,他充当了「社会道德、标准和理想的拷问人」,批判了消费主义,批判了人们对快感的沉溺。小说中的那个世界离我们很近,但是小说中的人物更像是精英眼中的大众。从预言角度来看,没什么问题,但是从人性角度,就很难引起共鸣了。小说中人们追求快乐的唯一原因是洗脑教育后的本能,但在现实中,人不正是因为痛苦才会想去追求快乐么?而痛苦的来源之一就是与固化社会观念的抗争。绕过这一前提,一切仿佛变成了空中楼阁。缺少对个体人性复杂性的刻画后,赫胥黎的小说反而像小说里的工业社会一样,冰冷而无情。

奥威尔的《1984》是透过一个体制内的中产阶级视角来写的。这个主角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有一点点觉醒,但是他既没有勇敢到主动反抗,也没有高尚到以身证道,甚至他根本无力改变任何事情。但是他有血有肉,他真实。这个人太像作者自己,与其说他在预言,不如说他在写自己感受到的世界,「苦难、不公、暴行和压迫促使他去写作」。

《美丽新世界》与《1984》的预言实在是振聋发聩,反而让人们忽视了小说的本质。但小说终究是小说,当选择了这样一种表达方式之后,就只能尊重这种艺术的规则。若不能讲好一个故事,终归是只能说是一部「好的蹩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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