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被收留算起,阿托已经在熙府待了十多天。外面的戒严还没有取消,杀人犯也没被找到。但议会的治安官不会到这片区域搜查——大家族与议会的关系一直敏感而紧张,唯有保持一段距离才能相安无事——这也是她早就知道的。
当真是她命不该绝,在杀人的前一晚恰好帮了一个富家少爷,又拿到了他的“信物”,这才有了栖身之所。否则,在杀死那位大人物之后,仓皇之间恐怕很快就会被抓捕。
阿托的工作是打扫楼梯,其中一处正位于前厅,连接着会客厅和茶室。楼梯如一条弯曲的胳膊从楼上的阴影处垂下来,上面铺着厚重的地毯,踩上去没有声息。侧面的墙壁上挂着家族成员的画像,其中便有两个少爷和他们的父母——画中的女主人坐在一张红绒象牙靠椅上,白得像张纸,眼睛如镶上去的蓝玻璃球;她的丈夫站在她身边,没什么表情,面目很模糊;两个男孩,都僵着,黑发的站在母亲背后,金发的被父亲扶着肩,四个人生生被分成两边。
这幅画是延续了旧时阴郁的家族像风格,把人画得犹如鬼魅。清晨阿托要在这些人像的注视下打扫,每次走到楼梯口的阴影处都忍不住打冷颤。
早上六点半,鲜花供应商送来新鲜的玫瑰,高个子的女仆接下,将各屋的花瓶装点起来。当阿托做完活计从楼梯下的小门回后房时,一路上都是殷红的颜色。据说这种玫瑰是上一位夫人培育出的,后来流行开来。桂雀的室内装饰只用这种花,但看多了便觉得乏味。这个季节最好是捡些红枫的枝子来做装饰,或找悬些夏天晒干成束的香草悬在天花板,既吸潮气又好闻。
七点半之后,阿托便回到后房,然后整个一天只在后面做些杂活。不抛头露面让她感到安心。这不仅因为她杀了人,也因她已经想起这次进城时路上的遭遇:本来一车人都该丧命于狼口之下的,可那个黑发男孩……虽然被救了,但那一刻她十分恐惧,她从男孩身上看到了一些过往的鬼影,圣王若诞的传说,已经死去很久的神明,抑或另一个恶魔。
这片土地是从来不缺鬼怪传说的,在她出生的前几年,据说曾有一个自称圣王后代的人,带着骇人的力量从极寒禁地出来。那个年代的历史已经被封锁了,她所知的寥寥也只是从老人那里听来的。
晚饭时女佣们总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阿托还没融入她们,便一人安静地在角落吃饭。
一个女仆从前厅过来,原来刚刚晚餐时二少爷和老爷发生了口角,自己没吃饭负气回房间了。老爷让人把晚餐给送到他的房间去,这人就过来找个好欺负的小女佣过去。
她伸手一指阿托,让她去厨房端上托盘,阿托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那女仆更加理所当然地将差事落到她头上,临走前说了一大堆指示。
阿托端着晚饭,穿过满是殷红玫瑰的花涧,来到一面未知的橡木门前。她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进入房间后她才发觉自己没有房间主人的许可,可退出去又不是,迟疑片刻后她决定还是送过去。
阿托看到房间当中立了一面水晶屏风,室内被它一份为二,屏风上方形的晶块映出了无数灯火,灯火来自铜鹤烛台上的四五支蜡烛,就连房间另一侧也很明亮。
她举着托盘,隔着屏风请少爷用餐,没有回应,一个黑影在屏风的映像上被扭曲,如安睡的野兽般均匀地呼吸。等了一会,那边没有回应,她便绕过屏风,却只看到一个文弱的黑发少年。少年半躺在软椅上看书,和她印象中相比带上了些病恹恹的气质,完全没有那天的力量感。
弗梧没有理会送饭来的女仆,他原以为这人站一会就走。反正这些人总是有说辞——“二少爷把我赶出来了!”末了再加上一句,这弗梧少爷的脾气真怪——事儿就结束了。可这人大概是新来的,就是死死地站在那里,让他不自在。
“你,就在这里把这些东西吃掉。”弗梧命令道。这份命令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折辱,是惩罚,但阿托刚刚确实只吃了一点东西。她将银托盘放到地上,自己席地而坐。托盘上地餐具小而精致,她用不惯,便端起汤碗直接喝起来。
弗梧今天的心情已经不快,现在又要看这个女佣在自己房间粗鲁地进食,幸好这时鹂姑来让阿托先回去,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收场让自己少受些罪。
弗梧开口就向鹂姑埋怨这个新来的佣人无礼且笨。
鹂姑解释道:“她是个扫楼梯的丫头,年纪小不会说话,这样的人心思单纯。”
“那些人不愿意来吧,净欺负小的。”
鹂姑笑了一下,“你这孩子还知道得挺多。”
弗梧更不高兴了,问道:“你也觉得我不如羽川?”
鹂姑只是笑不说话,弗梧一骨碌坐起来,缠着要她说实话。
鹂姑考虑了一下,说:“羽川少爷就不会在餐桌上惹老爷生气。”
弗梧松开手,泄了气似地又躺回去,“是了。”
他歪头看着花瓶里殷红的花,说道:“这些曼丽玫瑰是我祖母培育的,用了她的名字命名,祖父为纪念她,在庄园里种满了这种花,”他转向鹂姑,“让他像祖父一样不背叛家人很难吗?”
说完他掏出一条手帕,帕子上绣着湖翎和纶雅两个名字,镶嵌在粉玫瑰花蕾和紫丁香之间。这帕子应该有些年头了,针绣手法还是老式的分脚针,边缘也泛黄了。打开手帕,里面飘出了一个女子的剪影。
“今天去书房找东西,发现这个夹在《芦苇诗集》里,他每天还要翻阅这本书。”
鹂姑接过帕子和画像看了良久,陈年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
“这是纶雅的,但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真的?”弗梧向她确认,他轻松的语气戳痛了她。
“是的,她死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