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电梯里,让躯体和思想成为一个自由落体,从几十米高的空中下坠。
相对于我的房间,电梯是一个喧嚣的盒子,像不远处一家菜市场。电梯的声音被各种叫卖声淹没了,所以并不自由。
走廊里共有三部电梯,像三个集装箱上上下下,红色的箭头在墙壁上闪烁,像跟踪器紧盯着每一个人的行踪。一踏进电梯,我的脑袋就膨胀起来,像嘴巴一使劲骤然吹胀的气球,仿佛随时都会爆裂。脑袋空虚地悬挂着,像浮肿的篮球,如同溺水的人在水里泡了三天才被打捞上来。电梯三面墙壁悬挂着各种广告橱窗,而且很多是电子显示屏,广告有声有色跳跃着,闪烁着五花八门的东西,像一个大规模的博览会。一个声音娇媚地问我“是否愿意领养一只奶牛”,奶牛也优美地扭过头冲你微微一笑,眼睛毛茸茸的,像女人。一群穿着体面的男女站在阶梯上,像西方维也纳音乐盛典的排场,近乎怒吼着喊出一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名称来,那顿挫的爆炸般的声音陡然响起,让我一阵中弹似的心悸和眩晕,最后飘出来一行粗壮的汉字,居然是卖汽车润滑油。一对年轻夫妻抱着孩子朝你笑,那男人笑得很酷,嘴角拉得很长,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我讨厌笑的男人,尤其是对着大庭广众笑,像愚蠢的河马打喷嚏),显出丑陋的肤浅,他们好像在推介一套居室家具。还有一个男人递给我一大捆钞票,说“这可是二十万啊”,殷勤的样子仿佛我不接过来都不好意思。他在卖保险,我瞬间觉得这部电梯似乎有些阽危,潜藏着随时失控急速坠落的可能。
走出电梯时,我会一阵阵耳鸣,像飞机着陆的一瞬间,一切声音忽然变得邈远,仿佛正在告别这个世界,飘向一个空寂的地方,内心便涌起了一种痛苦的恐慌。不知道是喧哗声的缘故还是电梯降落速度太快,反正每次走出下行的电梯,我都感觉走下了飞机的舷梯。
尽管如此,我还是频繁地步入电梯,闭上眼睛让思想逛逛菜市场,从那些叫卖声中体验人世的喧嚣,品味那些声音下面隐藏的焦灼、疲惫、困惑、苦涩的情绪。
有时,电梯里也很静,只有细细的嗡嗡声和微微的晃动。那些广告屏幕和张贴画都在,却不做声,上面的人和牛和一切东西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被一群缄默的眼睛包围,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我,我仿佛站在伸长脖子的一群人中间,像个被抓住的交通肇事逃逸者,像个动物园里隔着栅栏打哈欠的河马,也仿佛我是卖东西的,或者干脆我就是广告,是商品,是牛,是润滑油,是那沓钞票,是坐月子的女人,是洗碗机,是牙膏、学生桌椅、饮料、小龙虾……于是,我诧异起来,前后左右地张望,感觉自己是一具没穿衣服的裸体,被所有东西上下打量,就竭力想摆脱那种讥讽般的审视,逃出电梯,逃出那个只会上上下下的诡秘的盒子。
对我来说,这些电梯就是一本悬疑推理小说,天天读却始终没读懂。
二
其实,我对电梯颇有好感。
在我看来,电梯是时间的另一种表述方式。我常常把电梯视为与列车一样的东西,所不同的只是在于列车沿着地面行驶,做一种类似于长度的运动,而电梯是上下运动,在不同高度上迁移,让人有一种离地球越来越远的感觉。这比平面运动更刺激,更激动人心,更富于幻想,往往具有列车没有的惊悚感和诱惑力。这就如同在一株大树下围着树身绕圈子,远远不如爬到树梢上更惬意。
小时候,我家院落里有一株并不很高的杏树,但对十岁的我来说,就已经很高了,足以让我低矮的童年眩晕和惊悚。在小朋友们捉迷藏的时候,我常常在仓促间觅不到一处可以遮蔽自己的角落,便会灵机一动爬到树上去,如此也常常奏效。我就坐在树桠上低头看着小朋友蜜蜂般转来兜去寻找花朵一样地捉人,一个个现形后,又开始集体搜索我。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惬意,我像壁虎一样抱着树枝,原本紧蹙的心简直被快乐融化了,最后,还是被他们仰着脸颊从树叶丛中指认出来,当然,是我情不自禁的笑声把他们引到杏树下的。
而且,这情形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倘若,我们把这两种不同走向的运行方式放到更为广阔的思想空间去思考,就会得到奇异的人生启示。站在东北平原辽阔的雪地上,与站在喜马拉雅雪峰顶端,人们情感和理性的角度会截然不同。我们常常认为,时间的表述方式是一种向前的直线运动,像滚滚向前的列车,却忽略了时间还有另一种诡异的表述方式,那就是向高处的叠加,是一个不断攀升的过程。
譬如对于历史来说,就是一个时间不断叠加的过程。古往今来的历史,我们可以把它看成一座人类文明的建筑,每一个朝代,每一段时代,都是这座建筑的某一高度的一块砖瓦,如果我们刻意地抽掉其中的一砖一瓦,那么,历史无疑就会坍塌,成为一片废墟,也就意味着时间的终止。再譬如,我就是在时间的叠加中,不断攀上老人的高峰,时间就是我人生的阶梯,一级一级通往我的人生高度(老年)。我在这个艰难地攀援中渐渐变老,脚掌手掌磨出痛苦的茧子,当我累了,坐在其中一级阶梯上回望上山的路,我就会一边擦汗,一边发笑。因为我瞥见堆叠在自己脚下的童年、少年、中年,它们像条形石蜿蜒在人生的山林之中,因阳光和水汽生发了一片片的苔藓,甚至锈蚀斑斑。但它依然是我自己的路,是我用时间堆砌起来的一座生命之碑,六十岁的高度足以让我以老人自居,用智者的目光审视世界。
对于电梯,我始终的印象就是一列发往天空的列车。因此,我更喜欢乘坐上行的电梯,微微闭着眼睛感受身体徐徐升起,也可以完全闭合眼眸,勾勒脱离地球升入高空的情形,那种悸动的愉悦,仿佛还伏在杏树枝丫上的童年。而下行的电梯,常常伴随着幻想的破灭,以及一种不情愿的坠落,让我焦灼和沮丧。如同在童年之后的捉迷藏中,小朋友们每每会很容易地把我从树叶里揪出来,我只好垂头丧气地溜下树,衣服上挂满令祖母和母亲愠怒的树皮的青涩,以及一种叫做“杨拉罐”(一种昆虫的茧蛹)的黄色小虫虫。
他们也意识到,世界是三维的,除了长度和宽度之外,还有高度。
三
很多电梯是静寂的,没有不说话或者会说话的广告。
在临近海边的那幢洋房里,只有一部空间不大的电梯,但精致淡雅,四壁是简洁的淡绿色,泛出安静的光泽,没有任何世俗的装饰,像可以上下的居室玄关。我在那里住了几个月,一个单元十户人家,居然从没碰到过电梯同行人,仿佛自己的专用电梯,随时揿下按钮,它就悄悄地升至四楼,在你面前亲切地打开门扇。
从一楼到四楼这个过程过于短暂,似乎来不及进行某种意象的酝酿或思想的驰骋,一念之间倏忽而过,像一截短暂的风拂过,之后就换了背景。思想需要长度适宜的背景才会蓬勃起来。在徐徐上升的颇为私密的电梯里,倒完全可以什么也不想,思想的湖泊静谧下来,氤氲在几秒的时间流逝之中,把这种宁静从电梯送至身体和魂灵,上升的不是电梯,而是轻盈的心灵,仿佛在狭小而昏暗的忏悔间浣洗生命,与神灵沟通,感受宗教般的虚空和静寂,由灵魂向神界超然飘拂。
每每在这几秒钟之后走出电梯,我就有一种灵魂如浣、思想清空的舒适感,目光变得柔然而充满善意。空寂的徐徐上升的静,应该就是神的本质。人类创造的任何宗教,都把静作为一种修行方式,引导人们从喧嚣的尘世踏入幽静的小径,步入静谧的树林,浸入贞静的湖泊。
佛教许多僧侣,都有过闭关面壁的经历,无非是寻觅清静的居所,让心灵沉浸下来,在朝日与夕阳轮回的空濛之中,追求空虚境地,求证内心,悟得生命真谛。这个真谛不仅是一种心灵空冥的寂静,也是一种心灵高贵的洁净。
柏拉图辞世的那个夜晚,他坐在幽深的花园里,注视邈远的夜空,在众星闪烁的灿烂之间,一丝风拂过,他慢慢闭合了苍老的眼眸。不难想象,这个时候他的心灵应该是一片渐渐澄清的空冥,与沉静的夜晚融为一体,走进永恒的宁静。他思想了一辈子,疲惫了一辈子,最终,留下他的躯体,留下他的哲学,飘向深邃的夜空。
有时,我单单只是为了沉浸在那种近乎肃穆的平静之中,经历一番灵魂的悬浮而乘坐电梯上下楼,让焦灼的心灵沉静,像山谷中一眼古潭把一切鸟语花香摄入眸中,用沉默和深邃表述无垠的静。
电梯间小小的宁静,像神圣世界遗落的一滴露珠,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世界的一隅,降落在我的思想里,让我在那一瞬间也清澈、贞静、纯粹。
四
电梯,也并非如哲学家的脸庞,那么凝重严肃,譬如南京秦淮河的风,就总是那么旖旎,荡出小小的涟漪,让生命记住一汪迷人的蔚蓝色。
我曾住在南京越秀大厦的二十八层,一部电梯将我载上载下,每天装上一些记忆,又卸掉一些记忆,一些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黄色的脸庞周而复始地出现在电梯里,成为我短暂的伴侣,也成为我永远的陌路。但一片清澈的蔚蓝色,总是明媚在记忆深处的一个角落,让灰蒙蒙的记忆有了颜色。
那是一部宽大的电梯,它的四壁没有广告,甚至没有任何张贴悬挂的纸张。电梯三面都是明亮的镜片,清晰地照射出每个人的上半身和脸庞。越秀大厦不远处就是南京师范大学的校区,有很多外国留学生住在这所公寓。
走进电梯后,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右肩,我回头。那是在下行的电梯里。
随即伸过来的是一根翘起的大拇指,我懵懂,不知这位同样蓄着胡须的西方青年要讴歌什么。右侧肩膀也被拍了一下,似乎更轻柔。我又把头扭过一百八十度,一个语调柔细但吐字生硬的声音响在耳畔。
“先生,他在夸您的胡须很美。”
“哦哦,不好意思,胡乱长的。”我红着脸,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鬓角。我有着很宽很浓重的鬓角,像莎士比亚、像叔本华,像海明威,像亚里士多德。现在被两个西方青年男女赞美,让我不免喜悦。
我不好没礼貌地转身面对这位女士,便从侧面的镜子里看去,一片美丽的蓝色涌进我的眼眸,像蔚蓝的大海般清澈,跳跃微微的波浪。我至今仍然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一生中邂逅的最美的眼睛。
由此,我结识了这位西班牙姑娘,下次见面时也在电梯里,她扯下一页精致的便签纸递给我,上面用铅笔工整书写两个汉字:“保拉”。这是她的名字。
保拉二十四岁,南京师范大学的留学生。她说,她想交结中国的文化人,一是更快地学习汉语,了解中国;二是想找一份兼职工作,勤工俭学。她似乎找对了人。我不仅从事汉语言工作,而且还兼一家文化出版公司的编辑总监。于是,便安排她在文化出版公司兼职高考英语模拟测试的语音播音员。这是一个很抢手的职位,之所以聘用她,自然在于那双蓝得令人陶醉,想马上跳进去畅游的眼睛。
保拉很热情,也很好学,经常向我咨询一些关于中国文化方面的知识。于是,那双海蓝色的眸子就不时明媚在我的眼际。她总是双肘拄着桌面托起下颌,脸颊微微仰起,细密的睫毛弯曲着,把一大片海洋在我面前展开,像展开西班牙濒临大西洋的辽阔蓝旗海岸,一时风光无限。那片蓝色是清澈的,似乎可以看见迷幻的海底,倏忽而游的鱼类,以及珊瑚礁绰约的影子,当然,还折射出大西洋的晴空、白云、阳光……我常常凝视这双神奇的眼睛失神,仿佛灵魂被蔚蓝色摄走、融化。
后来,我突然离开了南京,从此,再也没有踏上那部美妙的电梯。那双蔚蓝色的眸子也消失在长江岁月的波浪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再后来,我养过一只眼睛略微有些蓝色的小小宠物犬,便唤它“保拉”。
五
电梯,也是一种叙事,讲述生命上下行的故事。
作为这个叙事中的人物,我们还是要周而复始地走进电梯,走进社会,或者,走进自我的灵魂,让生命自由上下,在不同的维度演绎人生。
其实,我并不反对电梯里的广告,尽管这有些聒噪,但毕竟是现代生活的一种韵律和节拍,给我们带来生活的动感。而且,我也从这些广告中受益。譬如,我喜欢喝牛奶,认养一只专属的奶牛,还是一个很有创意的构思。所以,我必须从电梯的墙壁上找到那只奶牛,记住下面的联系电话号码。
电梯,奇妙的大盒子,似乎并不诡谲,倒是让人生有了悟性,有了情调,有了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