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初年,战争绕过了王家庄这座僻静的小村庄,然而福祸相依,匪祸、饥荒接踵而至,人们那曾经本不丰腴的身材在这样的灾祸中迅速干瘪下去,一件件宽大的麻布衣服几经捆绑才勉强抵御住风霜的袭击。
都说老实人做生意难,尤其在这样的乱世中,更是难于上青天。老六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几年下来,自己谈成的单子不少,可钱财是一年比一年少,他也不明白,那些看上去有钱的老板,怎么就是欠着他的钱不还,一来二去,自己不仅没有赚到钱,日子还越过越穷,可怜他每日撑着掌柜的脸面,实际上过得不如个打长工的,这个中滋味,岂是一个苦字能言的。
“当家的,这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咱们总得要些钱回来,好买点肉,开个荤啊。”媳妇余氏凑到了老六的眼前。
“我知道。”老六像往年一样对媳妇说道。
余氏一反常态没有走,不一会的功夫垂下泪来,“当家的,自从我生了孩子,奶水就不足,如今孩子六个月还不如三个月的娃娃长得大,我吃不饱,孩子又如何好过?他每夜饿得整宿啼哭,你总要给我们谋条活路!”
老六抬头看了看余氏,她那两只大眼睛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黯然地挂在方方楞楞的脸上,将那本应藏在深处的骨相勾勒出来。
“老六,不是我逼你,你不能总相信人家会把钱送上门来,相信他们没钱,你看看他们哪一个不是油光满面,如今,我们的粮食都快见底了,实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老六听着余氏的话,句句在理,两片嘴唇犹如千斤重,半个辩驳之词都说不出。
“擒贼先擒王,我去找孙老板要钱!”半响老六下定了决心,铿锵有力地说道。
镇上的孙老板说是老板,其实就是个地痞无赖。数他欠老六的钱最多,数他的钱最难要。老六不是没找他要过钱,孙老板总是好吃好喝的招待,酒到深处就开始哭诉自己的艰辛,两行热泪一下来,老六就找不到北了,顿时热血上涌,拍着胸脯保证欠下的钱明年再说。不仅如此,孙老板还总是把这酒菜钱从欠款中抹去,老六也是默许了,三两回下来,老六怕了李老板了,再这么吃下去,欠款就全变成酒肉了。
老六是老实,可也有那么股轴劲。这天他早早起身,吩咐余氏在包袱里装上半个月口粮,再装双鞋,临走又把家中所剩钱财给了余氏,嘱咐余氏要好生安顿自己,更不要亏待孩子,说罢往镇上孙老板家走去,大有一种不凯旋,不还朝之势。
二
这天孙老板像往常一样开门做生意,老六突然出现在面前,着实吓到了孙老板,只见他那细长的脸上一会惊魂未定,一会面色慌张,继而眼珠在那三角眼中不停地打转,最后满脸堆笑地看着老六。
“老六,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走,先去贵宾楼喝上一杯!”孙老板拉起老六的胳膊就往外走,老六一个抽身站在了孙老板的身后,把包袱往身前一放,缓缓开口道:“我家吃不上饭了,今年你必须把钱给我!”
老六来此讨债多年,孙老板哪见过这架势,但他知道老六心善又老实,只要自己把难处一说,这人高马大的汉子保不齐还会心软。于是他又开口道:“我知道这日子艰难,我也一样,老六,你远道而来想必是饿了,咱们不如先去吃点饭?”
“我有吃的。”说着老六从包袱里拿出一点口粮,大口啃了起来。
孙老板眼见老六不为所动,只能在此处将自己的难处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不时落下两行热泪,用余光看看老六反应,老六也哭,可哭完还是那句话,家里吃不饱饭,得给钱。
孙老板气得直跺脚,把老六大骂一通,老六也不恼,开口还是那句,家里吃不饱饭,得给钱。孙老板拂袖而去,老六并不拉扯,他白天就在孙老板店外坐着,啃上几口干粮,晚上找个破屋子躺上一宿,如此几日,镇上的人都知晓了此事,争相来看热闹。老六还是那样,孙老板却是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过了几日,太阳刚刚从山的一边漏出头来,孙老板就坐在了自己门前,他看着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过来,起身迎上前去,拉住老六的手就往屋里走。
孙老板先是嘘寒问暖了几句,满脸憔悴在日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十文钱、一张字据,递到了老六手中。
“老六,事到如今,我就照实说了吧,家家日子艰难,我也是别人欠我钱,所以才没能还你,你看这张欠条,我所言非虚啊。”孙老板此刻没掉泪,可那神情比往日痛哭流涕还要凄惨几分。
“如今,你催款催得急,我也腿脚不便,我想了几日,不如就由你去要这笔钱,要回来正好也给了你,还有十文钱全当是你此去的路费了。”
老六打开那欠条,上面借钱人、手印一一俱全,他再抬眼看着孙老板,心下不忍拒绝。
“老六,只当我求你了,如若不然,我也只好黑白二夜陪着你了。”孙老板决然地说道。
老六心里想着,这钱跟熟人不好讨,跟生人反倒好说话,自己如若再逼孙老板,两人以后恐怕就成了冤家。于是老六答应了孙老板,可又觉得自己白白受孙老板十文钱恩惠不妥,又写下字据,许诺待自己回来后如数归还。
看着老六远去后,孙老板哪还有半点痛苦之色,眉头舒展,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又冲着老六行走的方向啐了一口道:“想从我腰包里掏钱,没门!”
孙老板一时又懊恼没早些想到这个借据,也不怪他,只因流传着一句话,跟刀疤要钱,有去无回!
三
如果说孙老板是地痞无赖的话,那么刀疤就是半个强盗。
刀疤早年间是做油条生意的,起早贪黑地赚了几个钱,全被强盗抢了去,他从土匪窝走上一圈后,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人也变了性,阴毒狠辣,全靠强买强卖养家糊口。只要是经过他的小摊位的,必须要买上几根油条,价钱看刀疤心情,如若遇上有钱的主顾,刀疤还会跟他们“借钱”,让他们拿着一张借据滚回家中。
行的是强盗之事,却还打着正经生意的口号,只因为他老娘。刀疤孝顺,而老娘信奉神明,自然也不允许他上山为匪,于是刀疤就假借卖油条之名掩盖他强盗之实,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一个有了十数人的土匪窝。
老六来到此处之时,鞋子已经磨破,全身被尘土掩盖,胡子已经有半个手掌长,和头发交织在一起,散发着臭气。那日,恰逢刀疤刚截了一个大户,对于这个流浪汉没有多加理会,只是以一文钱的价格将油条售卖,可谁料想那人不紧不慢地说明来此地意图,引得一片哄堂大笑。
刀疤止住众人,将那欠条要过来,说是仔细看看,老六不解其意,但还是将欠条给了刀疤,还没待老六反应过来,刀疤就将那欠条撕得稀碎,顺手一扔,那一片片纸随着风散落在四处,老六正要去寻那些碎纸片,却被一把明晃晃的刀挡住了去路。
“跟我要钱,有来无回!”
老六看着刀疤那恶狠狠的模样,确信刀疤能一刀了结了自己,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伴随着一股液体染湿了地面。
“哈哈,我还以为是条汉子,原来是个傻子,怎么你不知道没人敢跟我讨债吗?”
刀疤的肆意狂放又引来一片大笑之声,老六只觉得这是阎王殿前的小鬼,要来讨自己命的,现在他明白孙老板让自己来次讨债的意图了,可又有什么用呢?一想到家中老婆孩子,老六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再给你七日寿命。”说着刀疤就将这个一直颤抖的男人踹进地窖。
地窖一片漆黑,充满了霉味、屎尿味,老六一阵阵作呕,他不明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怎么就不通了,此刻上面欢声笑语,酒肉的香气飘散开来,老六却是独自垂泪,怨天恨己。
刀疤在喝了一口酒后,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他摆摆手示意众人没事,可随后就被自己手掌上的鲜红吓住了,这是咳症?
四
刀疤之前不是没犯过咳嗽,只是他不以为意,如今咳出血来,他才慌了神,他听闻这种病是不治之症,只要见了血,就没多少时日了,一想到此处,他像霜打得茄子——蔫了。
谁人不求生?刀疤派出去人去有名的镇子上求药,可这人都拿着钱跑了,十数个人转眼间做鸟兽散,哪还有人管刀疤的死活。
刀疤叫过来最小的一个兄弟,也是唯一留到此时的兄弟,他给了他重金,又许诺病好后给小兄弟二当家之位,只盼着能抓些药回来,小兄弟当下立下誓言,拿着钱走了。可太阳轮回三次,小兄弟也没见回来,刀疤最后一点希望也随着太阳再一次落山覆灭了。
比死更难受的是等死,刀疤在空荡荡的屋子中,聆听着万物的声音,都像是死亡的脚步声,他看着手上越来越多的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声音唤醒了饿晕的老六,他鼓起勇气敲击着地面,让刀疤意识到了还有一个人在等死。
同是天涯沦落人,等死的滋味老六尝过,刀疤看着老六,颇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情,他想起了自己信奉神明的母亲,如果此时自己放过老六,也算是为母亲积德行善,如今也只盼着母亲能平安。
刀疤怎么想,老六可不知道,他顾不得思考刀疤那毫无血色的脸庞,也没发现屋子只剩下刀疤自己,只是想着如何虎口逃生,安稳度日。
“你走吧。”刀疤挥了挥手,不想再看见老六。
良久老六并未挪动半步,他不知道刀疤还耍什么花招,刀疤却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钱放在门口树下的酒坛子里,你拿去吧。”说完,刀疤闭上了眼。
老六怯懦地去拿了钱,可酒坛中的钱又比自己要的多出许多,于是老六问刀疤这钱怎么办,刀疤翻了个身算是回应。
临了临了,刀疤没想到是这么个人陪自己渡过,一股凄然之情油然而生,他把自己的遭遇对老六和盘托出,他对老六什么反应不做任何期盼,这么多时日,他看透了人性。
老六听完木纳地点了点头,他说自己能去拿药,刀疤笑了,这个看起来老实的人,也会变着法的骗自己的钱。
老六在一片片飘落的雪花中远去,雪花落在刀疤肩上,形成了一层层冰,他嘶喊着:“我只求你,拿了钱,善待我老娘。”说完浑身没了力气,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刚踩出的脚印被雪覆盖。
两日后,一股寒风从门口席卷而来,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刀疤只当是小鬼来索命了,再定睛一瞧,是老六回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包自己从不曾见过的药!
五
刀疤的咳症似乎在一点点好转,可咳出的血只多不少,他那没有血色的脸庞再也没有往日的生机。老六依旧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刀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能见死不救,在这时离开,那等同于谋财害命,这事,老六做不来。
年关将至,人们为了那岁末的欢笑依旧在奋力奔波着,在这样的氛围里,两个大男人都格外想念自己的亲人。
刀疤感念着自己不该做个强盗,到头来,没有人管自己,临死连老娘都见不到,还是一个讨债的帮自己抓药。老六听闻只能苦笑,他把自己来此处讨债前因后果说一五一十说与刀疤,只恨自己心太善,上了孙老板的当,还差点搭上性命。
刀疤听罢,摆了摆手,示意老六拿来纸笔,他用力坐直身子,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又将信件装好,嘱咐老六趁着自己病重的消息还没传开,赶紧将信件送与孙老板,他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老六追问刀疤信件的内容,刀疤却是笑而不语。
第二天黎明,刀疤就催促老六赶紧动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六思来想去不能让一个将死之人独自留在此处,更何况他帮了自己。于是他从别处买来一辆推车,将刀疤放在车上,也不顾刀疤阻拦,要将刀疤送回家中,两人一车就此上路。
一路上,老六顾虑着刀疤的身体,本来十日的路程,半个月才走到。来到家中,母子见面自是相拥而泣,母子俩一别两年,再见竟是要生死离别,这其中残忍自是不必多说。
刀疤心愿已了,老六也不再有顾念,再次上路了,这回他脚步轻盈,那时他朝思暮想的家的方向。
回到故土,他先是将信件送给孙老板,孙老板看着老六大惊失色,他颤抖着打开信封,只见里面写着十六个大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耍心思,要你狗命!
孙老板看罢晕了过去,听闻待他醒来,第一句话便是要给老六送钱,这话不知真假,但老六与刀疤关系匪浅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那些从前欠老六钱的人都争相来还钱,一时间,去往老六家的人多了起来,倒真有种过年的味道。只可怜那孙老板,闭门不出,只怕刀疤来索命,为此大病了一场。
老六感叹着人生如戏,自己第一次讨债竟如此跌宕起伏,幸而能全身归来,此刻他看着妻儿那熟悉的脸庞,心里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