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四十二】刘庆霖:诗词的语言张力(下)

【作者简介】刘庆霖,黑龙江省密山市人,1959年出生,曾任某部政委,上校军衔。退役后,历任《长白山诗词》副主编、国务院参事室中华诗词研究院《中国诗词年鉴》执行副主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副主编,著有《刘庆霖作品选》(诗词卷、理论卷)等。

二、诗词语言张力的实现

知道了语言张力的表现形式还不够,我们还必须搞清楚语言张力是如何实现的。

这里提到两个不同的概念,一是“合情合理的事”,二是“不可能的事”。例如“燕山雪花大如席”,这是李白描写雪花的名句。句中说“雪大如席”,这是高度的艺术夸张,其实是“不可能的事”;但同时又是“合情合理的事”,正如鲁迅在《漫谈“漫画”》一文中所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就变成笑话了。”诗词语言张力的实现,正是要处理好这个“合情合理的不可能”。

一方面,词语与词语之间的距离越大越好,甚至要让人感觉到像“雪花大如席”一样,是“不可能的事”;另一方面,词语与词语之间内在的勾连愈紧密愈好,让人感觉又是“合情合理的事”。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古诗中还有这类句子,例如“上楼僧踏一梯云”(郑谷《少华甘露寺》)历来被诗家所推崇。本来,梯在楼内,不可能为云所到,“梯”与“云”相去甚远。然而,山中僧寺埋在云中,云深满寺,亦在情理。这样,“梯”与“云”之间又形成了密切的关联,使该句的“张力”得以实现。

如何把两个距离很远的、似乎是毫无关联的词放在一起,而且还要让句子“合情合理”,这便是诗句实现“张力”的关键。

台湾女诗人夏宇有一首诗叫《甜蜜的复仇》:“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这首诗连诗题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四个字,可它却像围棋的棋子一样,营造出了很大的空间,实现了诗意的“张力”。这是因为把“影子”“腌起来”、“风干”和“下酒”都是“不可能的事”;但在诗人的感情里,这些想象又都是那样的“合情合理”。诗人可能是深爱着一个人,想着连他的“现在”的影子都要“长期保存”起来,留作将来的回忆,表现了诗人刻骨铭心的爱。或者,诗人是担心岁月流失,青春一去不返,设想把某人(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留下,作为老年时回顾的资料。

无论是新诗还是旧体诗,都要像下围棋一样,争取用最少的“棋子”围出最大的“空间”。这种空间(张力)的营造虽然很难,但也有其一定的规律可循。不妨再举两个例子说明。如:“相逢握痛指间风”,“握痛”与“风”这两个词语之间的距离很远,在逻辑上讲,“握痛—风”是不可能办到的。把这样两个词语放一起,正是为了增加诗意的内涵与外延。

另一方面,要把“握痛—风”合理化,变不可能为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关键词是“指间”,握痛的是手指之间的“风”,“风”与手指先有了紧密的内在勾连;朋友感情深厚,为了向对方传达这种感情,相见握手力量甚大,有时候手指握得很痛。然而,诗人感觉握痛手指这样力度还不够,还不足以传达朋友之间深厚的情感,因此握手的力量还要加大。这样做的结果是诗人想到或真的感觉到,连手指中间的“风”都握痛了,或者说他希望把手指之间的“风”握痛。这样,词语之间距离的加大和词语之间内在勾连的紧密,共同实现了这句诗的意境的张力。

再如“误食月钩光满腹”,弯月与鱼钩距离很远,即使是弯月映在水中的影子也与鱼钩相去甚远。但是,弯月的倒影映在水中毕竟与鱼钩有些相似,况且诗中交待了一个“误食”,它们之间有了紧密的内在勾连,把不可能的“误食月钩”变成了可能。然而,“误食月钩”本身并不具备“张力”。有不少人都写过“如钩弯月钓蛟龙”之类的句子,也没见诗句有多大的“张力”。“误食月钩”是行为,而“光满腹”是结果,行为没有“张力”,而其结果却出现了“张力”。另外,有时候诗意的张力不是一个句子能够完成的,要靠两句,甚至更多的句子来完成。例如“喜观崖雪纷崩落,听得残冬倒塌声”,冬天倒塌,而且还能听得到声音,这岂非天方夜谭。但是,因为有了前一句的铺垫,“残冬倒塌”虽“不可能”却也变得“合情合理”了。

诗意的张力靠整首诗词来完成的情况很多,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北齐·斛律金《敕勒歌》),这两首诗都明白如话,单独看某一句都不见“张力”。但整体上的意境却有极大的“张力”。这就是所说的“无一句是诗,无一首不是诗”的道理。这个问题,我已经在《诗词中的“围棋手法”》一文中阐述了,不再赘言。

三、诗词语言张力的把握

一是必须在创新思维的基础上创新语言。语言是思想和思维活动的外在表现。语言的韵味要靠思维的智慧来实现。因此,思维的创新能力决定语言的创新力度。“把复杂的感情,互相冲突的思想,和毫不协调的意象兼容并蓄的诗是最适当而且最能感动读者的诗”(里查·魏尔伯语),例如:“头枕鸟声山径卧,手中一叠杏花风。”“林间坐到夕阳晚,撩起黄昏看杏花。”(《白城包拉温都赏杏花》)这里的“头枕鸟声”、“手中一叠杏花风”、“撩起黄昏”都是在思维创新的基础上产生的新想法。这种新想法、新思维落实到文字上,才是语言的创新。如果按常规的想法,黄昏属时间范畴,是抽象的,非物质的东西,是不能“撩起”的,然而,有了大胆的创新思维就不同了,我们可以想象“黄昏”是天公拉下来的“夜幕”,是有形的,是可触可摸的“物体”。这样,“撩起黄昏看杏花”就合情合理了,“手中一叠杏花风”也是如法炮制的。可见,把握语言的张力,思维创新是必不可少和至关重要的。

二是必须在立新的基础上打破。我曾经说过:建立一种新的审美视角,甚至要对过去审美习惯产生一种破坏,一种冲击,诗可以这样做。但是,对语言习惯的破坏,必须有重建的价值,否则,就是玩弄语言花招了。也就是说,破坏正常的语法规范,打破正常的思维和语言习惯,借助于超越常规的语法结构,从而造成语言的张力,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破旧必须在立新的前提下进行,即打破正常的语言规范,必须同时建立和营造独特的语言新秩序。诗词语言张力能否实现,取决于语言组合所形成的新语境是否合理。例如:“田间埂上扭风姿,底事为谁守望痴?超短衣裙还未脱,爱情哭泣已多时。”(刘庆霖《稻草人》)诗中“爱情哭泣”便是打破了常规的语言使用习惯。然而这种打破恰恰是在确立一个符合现实需要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新语境。这种象征意义也许是朦胧的,但它是可以让人感受得到的;它可能是不合常理的,但却是合乎常情的。

三是架构语言张力必须把握适度的原则。仙道与魔道只有一步之遥。苏东坡曾说过:“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不趋。”这主张中一方面是说“反常”,即打破常规的用词规范,以得“奇趣”。另一方面是说“合道”。在运用“反常合道”的原则进行艺术创作时,无疑必须把握“反常”与“合道”之间的关系。“反常”而“不合道”,就谈不上什么艺术性;“合道”而无“反常”,则可能无新异性可言。傅庚生先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一书中说:“联想与比拟(比喻),能深透一层,尚矣;然亦未宜过于骛曲深探,恐失之晦。‘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皆几乎渐于隐晦,然深曲之中,尚未迷失来路,所以可喜。李义山诗、吴梦窗词,辄有令人无从捉摸其指归者,所象征之境界诚亦足以动人,终有迷惘之感。”这就是说,在架构语言张力的时候,不能“猎奇”和“图新鲜”为目的,以致写出一些令人费解,非常晦涩的诗。     (完)

(本文节选自《刘庆霖作品选》,由河北省诗协女工委诗教负责人王晓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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