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山迷案

一,清朝雍正年间,一个冬天的凌晨,天还朦朦亮,江宁府上元县万记米行的伙计范志良像往常一样,早早地穿起棉衣棉裤,穿过冰冷、寂静无人的街道,来到米行的门前。他打老远就看到有一个人倒在门槛上,那样子好像快要断气。他心想,这个人不是冻着的,就是饿着的。这么多年,这种暴死街头的人,他见多了。他俯下身体,用手指头探探那人的鼻孔,还有一些游丝般的气息。他赶紧打开大门,把这个人拖了进去,同时叫醒了里面的其他伙计。大伙七手八脚,把这人抬到坑上,在他身上盖了几床被子,又有人端来一碗热水,给他慢慢灌下。他的喉咙一骨碌,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苏醒了过来。他还很虚弱,用感激的眼光环顾四周,忍不住泪光闪烁。

外面终于天色大亮,米行掌柜万冬迈着步子走进店里。他年近五十,高个子,四方脸,满嘴髭须,目光炯炯有神,颇令人畏惧。他一眼就看出今天的伙计有些散漫,好像没睡醒的样子,心头就感到不悦。他正准备叫范志良的名字,他已经从后屋快步跑了出来,嘴里呵着热气,冲万掌柜点头哈腰,一脸堆笑。

范志良今年二十七八岁,仍然光棍一个,在米行干了十多年,是资历最老的伙计,颇得万冬的喜欢和信任。但凡其他伙计出了差错,只要有他出来打圆场,万冬就不会再去计较什么。久而久之,其他人都把他当作靠山,一心巴结讨好他。此刻,他不等掌柜的开口,便把早上救活了一个人的事情告诉他。别看万冬相貌凶狠,内心却很善良。这些年,他不知救济过多少穷人。好人有好报,万记米行一年到头生意兴隆。他赚了许多钱,置办了诸多房产地产,谈不上富甲一方,但也小有名声。他府上共有两个孩子。儿子万连金是个及第的秀才,唯独女儿万连锁让他很不省心。连锁今年芳龄十八岁,正是女孩的黄金年龄,长得花儿似的十分漂亮俏丽。她性格外向,生而调皮好动,至今没有一点改变。她喜欢经常来米行玩耍,和伙计打闹,嘻嘻哈哈。她十来岁这个样子,万冬还可以忍受,长成大姑娘还不娴静,他就十分生气了。于是,他给女儿订下不得已不许来米行的规矩,米行一下子失去了许多快乐的笑声。

听完范志良的话,万冬背手走到里屋,看到那个人的脸色明显好转,便朝他笑笑。那人四十岁的样子,身形瘦削,留小一撮山羊胡子,脸上虽有浅浅的皱纹,倒很白净,像个读书人。他就恭敬地问道:“敢问先生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那人看万冬的衣着,说话的口气,就猜到此人一定是这儿的主人,赶紧向床头挪动身体,想挣扎着坐起来。万冬按着他肩膀,示意他不要乱动。那人心头一酸,眼里又有泪珠滚动,然后长叹一声,对万冬讲起他的经历。原来此人名叫马步云,江西景德镇人,是个游医,走州过县到处替人医病为生。在南京生活将近一年,挣的一些钱只够住宿吃饭。这些天生意惨淡,身上连一文钱也掏不出来。他就在街上漫无目的乱走,一直走到深夜,又冷又饿,最后昏倒在米行门口。

万冬心中更生怜悯。他望着马步云说道:“先生既会行医,一定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了?”

马步云点点头,表示肯定。万冬接着说:“我这米行正缺一个管账先生,如果先生不嫌弃,就留下来,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马步云想到从此就有了安身之所,固定的收入,温热的饭菜,当然求之不得,又要挣扎着起来向万冬叩头言谢。万冬仍把他按住,吩咐他多静养一些日子,然后便去忙店里的生意了。不用两天,马步云精神焕发,在账台前认真地干起本职工作。他为人谦逊,斯文达礼,人缘越来越好。有时候,他还会为生病的人开具处方,治好了不少人,日长月久,万记米行的生意更加红火。大概过了两年,马步云用他的积蓄在一条老巷子里买了两间小屋,算是有了真正的固定住处。

两年光景,万连锁正二十岁,身材更加窈窕,脸蛋更加清秀迷人。万冬就和妻子徐氏商量,该为她在上元县找一个婆家,可是连锁却病倒了。万冬为她请过几位郎中,汤药也喝了不少,病情怎么也不见好转,夫妇俩心急如焚。有一天,徐氏提醒丈夫:“咱们米行的马步云不也是郎中吗?让他来试试吧。”

万冬摆摆手,说:“咱们请的都是上元最好的郎中,他们都医不好女儿,这个半吊子能管用吗?”

徐氏立刻反驳说:“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万一他有这个本事呢?咱们可不能门缝里看人啊!”

万冬觉得妻子的话不无道理,就答应了她,把马步云请到府上来。这还是管账先生第一次跨进东家的大门,立刻被他家深宅大院震撼住了。他走在东家的后面,穿过一条走廊来到后院。这里长满了花花草草,高高的院墙有一扇漆红的小门,正对着连锁的闺房。闺房挂着竹帘,门关着,缕缕檀香从缝里飘出来,沁人心脾。万冬轻轻地敲了敲门,侍女赶紧走过来开门,把二人请进去。趁东家与侍女说话的空儿,马步云偷偷地斜睨躺在床上的连琐,一阵目眩神迷,被她的美惊住了。直到东家允许他可以给连锁看病,他才忐忑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按住纹帐里伸出的胳膊,仔细地搭脉。这时,连锁抬眼看了他一下,心里竟然莫名地慌乱,病情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她忍不住又朝他看,发现他的额角在微微渗汗,情不自禁想笑。世上有一种情叫一见钟情,谁也说不清道不明。马步云明显感觉到连锁的脉搏在变快,似乎能听到她心脏地怦怦乱跳。那只手冰清玉洁,玲珑可爱,他不能自控,偷偷地握住了手,还略微使了一点劲。奇怪,连锁一声不吭,更没有把手缩回去,甚至在回握他。他读懂了这意思。

马步云起身走到万冬跟前,说:“小姐的病并不严重,只需吃我开的几副中药即可。只是还需要……”

马步云欲言又止,万冬紧张地盯着他脸,问:“请先生直言,还需要什么?”

马步云说:“药只是辅助,还需要我为小姐做几次针灸,才能完全康复。”

万冬点点头,还说:“那就请先生多用心了!”

这天以后,马步云就每隔两天来到连锁闺房给她针灸。还别说,连锁的病情一天好似一天,脸色也逐渐红润。半个月过去,她就恢复得像没病时一样精神。万冬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给马步云赠了许多银子,表示感谢。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就这么短短半个月里,连锁已经和马步云数次媾合,行鱼水之欢。他就是从那扇小门偷偷地进来出去。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侍女早就被连锁买通,起着红娘一样的作用。

一天半夜,万冬在朋友家多喝了几杯,踉踉跄跄忘记了从正大门回家,而是走到了花园那儿的小院门,发现门竟然半掩着。他满腹狐疑,酒顿时醒了一半,心想家里一定进贼了,便轻轻地推开门,向院子里走去。他看到女儿的闺房里面还亮着蜡烛,更加觉得奇怪,就轻手蹑脚地走到那边去,竖着耳朵聆听里面的动静,不时有轻微的男女嬉戏声传出来。他紧张地屏气凝听,一股怒气向心口横冲直撞。他已听清楚,男人的声音是米行管账的马步云,真想一脚踹开屋门,抓个现行。可是,他又不忍心那样冲动,只好等马步云走出来,再狠狠地揍他。又过了半个时辰,屋门才吱地一声打开,马步云正向院子里走,万冬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马步云还想反抗,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两耳光,血从嘴角流出来。他拼命求饶,连锁也出来抱着万冬的腿哀求:“爹,你放他走吧!”

万冬转身看看身后的女儿,心又软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把马步云使劲一堆,这家伙一骨碌跌出很远。他忍着疼痛站起来,慌慌张张从院门夺路而逃,比狗还要仓皇。万冬怒目瞋视着连锁,气得说不出半句话,老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看我不打死你。”说完,他就向厨房走去。连锁心想,父亲不是去拿刀就是取棍棒了,吓得连奔带跑找母亲去。徐氏还未入睡,今晚不知怎地,她总感觉心悬着一样,好像总有事要发生。正当她胡思乱想,门突然被猛地撞开,她大吃一惊,看到女儿扑到她身上,嘴里喊道:“母亲救我!”

望着梨花带雨的连锁,徐氏紧紧地抱着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连锁不再隐瞒,就把自己和马步云私会的事和盘托出。徐氏对女儿又怜又恨。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他的怒火十天半月是不会消的。她把女儿藏了起来,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静静地躺着。半晌工夫,他听到丈夫气呼呼地走了进来,把木棍子住地上一扔,合衣倒头就睡。他一定又累又困,一觉居然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他还蒙在鼓里,这半天时间,徐氏带着连锁悄悄地来到米行,叫出范志良,塞给他一些银子,托他为连锁找一家客栈躲上几天。她还不知道,范志良和马步云早就成了好友,马步云也曾把自己和连锁的事偷偷地告诉过他。于是他就问连锁,想不想和马步云一起生活?连锁当然点头称想。他就领着她来到了马步云的住处。这家伙半天惊魂未定,看到连锁出现在眼前,真是喜出望外。两个人便言正名顺地生活在了一块。

仅仅过去几天,万冬就开始后悔,十分想念连锁,托人在县城四处寻找马步云的住处。范志良知道了东家的行动,连忙把消息告诉了马步云,还添油加醋恫吓连锁。连锁内心更加惶恐不安,恶梦连连。马步云一边安慰她,一边决定搬走,找个更安全的地方。万冬仍然找不到女儿,更加心急如焚,只好去县衙报官。衙役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无结果,吴知县只好命黄师爷记入案册。

二,南京城的最北边有一座横贯东西,绵延数十里的大山。它是一座天然屏障,挡住了从北方来的寒流,使得南京城比其他地方冬天更暖和,夏天更闷热。它就是幕府山,江水从北面的山脚静静流过,南面的低坡可以看到许多农田和零零散散的村庄。余大宝就在这山下长大,父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过早地撒手人寰,只好和母亲吕氏相依为命。转眼之间,他已经长到三十岁,由于家境贫寒,仍然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他没有什么手艺,就靠种几亩粮田为生。现在正是插秧的季节,五月的山区,天空总是阴晴不定。你别看那阳光热烈地照着大地,说不定就会冷不丁地来一场大雨。这不,天还没黑,余大宝在地里吃力的翻土,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背上。他不时停下来朝远处的山头看,只见上面烟雾缭绕,乌云压顶。他知道不久就要下雨,又想趁雨没下之前,把剩下的地全部翻完,翻土的动作就更加快了。可是,天上刚响过几声惊雷,雨就哗哗地往下坠。他只好扛起锄头,沿着山间小路拼命地往家跑,却不知道在他的正前方也有一个人在走路。他既看不清路况,也想不到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间会出现行人。他像高速行驶的车子,重重地撞在了那个人的身上,那人扑通一声掉进了路旁的水沟里。

余大宝赶忙跳下水沟,把行人吃力地托起放到路上,又爬上来,背起那个人就向家里跑,连锄头都忘了拿。大宝的家只有三间草屋,吕氏睡在东屋,早就眼瞎耳聋了。大宝把那人放在西屋自己的床上,刚要拿布巾想把那人身上的雨水揩干净,他就清醒了过来。他摸摸自己的额头,目光把屋里环视一个大概,看到余大宝担心地望着他,就对大宝说:“你不要害怕,我已经没事了。”

大宝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也不去问男人任何问题,就去灶台前烧了一锅热水,给男人舀了一瓢喝下暖身子,又为他放一盆热水洗澡。一切忙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雨仍然滴滴答答地下。那人就想在这留住一宿,余大宝当然爽快地答应了。他煮了一些米粥,先给母亲盛一碗,接着才和那人一起吃。漫漫长夜,两个男人聊了一些话题,那人夸赞大宝是个好人。翌日清晨,雨霁日出,那人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和大宝辞别而去。这样,大宝心里更加踏实,毕竟是自己先撞了人家,此人这一别,接下来就应该风平浪静了。他继续种地,没过几天把这事淡忘了,直到一天傍晚,他干活回家,打老远就看到两头毛驴站在屋前空地上甩尾巴,觉得十分奇怪。他加快了步子回到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正慈祥地冲着他微笑,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标致的女子。他又看到其中一头毛驴身上驼着两只木箱,沉甸甸的样子,里面一定有许多好东西。他更加纳闷,有点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老人却主动走到他身边,笑呵呵地说:“你就是大宝吧?还记得前些天,你撞倒过一个人吗?那是我儿子。他是为他这个妹妹物色一个好对象的。咱家不缺钱,就想找一个心善的人。他把你救他的事都告诉了我,你这样的人不多呀。我就决定自作主张,把我这个女儿许配给你。”然后,老人又指着两只木箱说:“这里面是我给女儿的陪嫁,你一定要收下。这些钱,足够你新盖几间瓦房,你可要好生待我女儿。”

余大宝做梦也不会梦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事降到他的身上。他什么都不愿多想,也不管老头说的话是真是假,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真实地摆在眼前,既然不是做梦,他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或推辞。别说这两箱子彩礼,单单那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让他心花怒放迫不及待了。他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兴奋地对吕氏喊:“娘,我有媳妇了,我有媳妇了。”

老人又对大宝说:“按照我们那的礼仪,你还不可以和我女儿洞房。你先给她腾出一间里屋,让她单独住。等你用我们的钱把瓦房盖起来,才可以举行婚礼。”

余大宝乐呵呵地点头同意。第二天,他就请村民帮忙,一边购买砖瓦木料,一边夯土盖房。大伙听说大宝要娶媳妇,而且还攀上一位有钱的丈人,都由衷地为他高兴。过不了几天,五间崭新的瓦房拔地而起,令人十分羡慕。房子盖好的第二天,老丈人就来了,还是独自一人,为大宝带来一身新衣服,告诉他这是婚衣。当天,大宝家张灯结彩,村民都来祝贺,酒席上大伙杯来盏去,十分热闹,只有几个头脑清醒的人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可是看到大宝和那位姑娘一起走进洞房,又没有什么疑虑了。只有老丈人一边陪客人喝酒,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洞房的窗户。

其实,饥渴的余大宝得到的除了空喜还有焦躁。从新婚之夜到后来的许多天,新娘始终不让他碰一下,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各种各样。面对着嘴边的肥肉,却一口吃不上,就好像有只猫在他肚子里用爪子不停地挠他心脏。他的老丈人倒是隔三差五带上好酒好菜过来,而媳妇对他异常亲热和粘糊,这让大宝百思不解。而且丈人酒量不小,每次都把他喝醉,他又能在朦朦胧胧当中,看到老丈人在媳妇的房间里呆上很长时间。他想挣扎着站起来推门进去,浑身却软得像死鱼一样,使不上半点劲。酒醒过后,他就质问媳妇:“你爹为什么在我们房间那么长时间?”

媳妇白了他一眼,反问道:“他是我亲爹,你瞎怀疑什么?别忘了,没有我家帮助,你还住在破草房子里。”

说心里话,这个媳妇除了不肯让余大宝近身之外,真是一个会持家的好女子,还特别孝顺吕氏,每顿第一勺饭汤都是她亲自端到婆婆身边,并为她喂下。吕氏虽然看不见媳妇的模样,打心底特别喜欢她,还不停地劝儿子,做人要懂得感恩,更要懂得体贴媳妇,人家肯嫁到这个穷家,已是祖上积德了。余大宝是个孝子,心想母亲既然这么喜欢儿媳妇,不让自己碰就随便她吧,多少年都忍过来了。

聪明的人一定已经读出来了,这个媳妇其实就是万连锁,老丈人就是马步云化妆的。那天,马步云来幕府山找一个朋友,没想到迷路了,结果被余大宝撞倒,并被他救回家中。他见大宝光棍一个,老娘又聋又瞎,就心生一计。开始,连锁还不肯答应,最后经不住他各种怂恿,才应允下来。表面上,连锁和大宝做了夫妻,背底里还是和马步云卿卿我我,私混在一起。在这地旷人稀的山间,几乎没有人看到这房子里发生的一切丑事。马步云也深知他们的事迟早会被余大宝识破,于是每次都提一壶酒来与他畅饮。他是郎中,早在酒中下了可以致人痴呆的药。因而,大宝每次喝完酒,就变得迷迷糊糊,瘫软无力。

范志良自从把连锁带到马步云的住处,并一直守口如瓶,就觉得自己劳苦功高,又觉得正是可以向马步云要吃要喝要银子的好机会。虽不是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却也在马步云身上捞了不少好处。可是最近他去马步云那里,发现连锁都不在,疑窦顿生,再三追问马步云,连锁是不是被他害死了。马步云矢口否认,范志良疑心更重,扬言要去告官。马步云万般无奈,才把真相告诉范志良,但他仍然不肯相信,非要见到连锁才放心。马步云只好带着他来到余大宝的家。从这天过后,范志良过来的趟数比马步云还要勤快。余大宝问连锁,这个人到底是谁?连锁只好搪塞他,这是一个远房表哥,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溜子,特别嘴馋好吃。

范志良确实贪吃贪财,只要他过来,连锁就要让余大宝去集市沽酒买菜,好好恭维他一顿。日子一长,余大宝就对他心怀不满,十分气愤。

余大宝突然疯了,消息在村里不胫传开,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赤着脚整天在山间小路上疯疯癫癫地乱走,嘴里胡说八道,脸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村民都为他担心,以为他一定中了邪。有个算命先生这些天恰巧在村上给人算命打卦,就有好心的村民把他领到余大宝的家,为这个突然发疯的人算一卦。先生装模作样地掐着指头算了一通,然后告诉连锁:“你家丈夫中邪了,得到山中找个山洞独自过上一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算命先生哪里知道,余大宝有风湿病,马步云告诉他,自己会开方治病,并给他带来一坛药酒。大宝信以为真,每天都喝上一小碗,那酒里其实是致人痴呆的药,下的量完全超过之前带来的酒。马步云担心时间拖得越久,他和连锁的事就会东窗事发,必须要趁早让这个碍手碍脚的人疯掉。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有人让连锁准备好干粮,把大宝带到一个山洞里,让他在那独自生活。自从他不喝那药酒,病情居然慢慢好转,不到十天,他就完全恢复,跟正常人一样。于是,他又精神抖擞地走出山洞,回到家里,却发现只有母亲一人在家,就问吕氏:“娘,我媳妇怎么不在家呀?”

吕氏告诉儿子说:“她昨天说回娘家了,过两天就回来。”

余大宝不再言语,走进冷冷清清的房间,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情不自禁潸然泪下。天很快就暗下来,有人来敲门。他打开屋门,才知道又是范志良,板着脸问他:“你来干什么?”

“找我表妹。”范志良也不客气,跨过门坎就走进屋里,眼睛骨溜溜地四处瞅,然后说:“表妹呢?”

“回娘家了。”余大宝冷冷地回答。

范志良心里哂笑,余大宝真是一个呆子,又怪自己今天怎么不多长一个心眼,先去马步云那里。不用猜,连锁一定去马步云住处了。本来是来蹭吃蹭喝的,现在却什么都捞不到,十分郁闷。他抬眼看到条台上放着一只酒坛子,立刻勾起了酒瘾,就问余大宝,那坛子里是什么?大宝告诉他,那是自己治风湿的药酒,不能随便喝。范志良嘿嘿一笑,说:“药酒也是酒,没关系的,我爱喝。去,给我整点下酒菜来。”

余大宝好不容易在厨房的咸菜坛子里掏出一些小咸菜,盛在瓷碟里,端着走进堂屋。范志良这个馋鬼已经喝完第一碗酒了。他感觉这药酒的劲就是大,平时一碗下肚,就跟洗胃一样,可是今儿这一碗酒,就让他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他还想逞强再倒一碗酒,伸手就去抓酒坛,发现自己移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他胃里更加难受,一阵钻心般的疼痛,接着一股鲜血从喉咙向嘴里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往桌旁歪倒,同时喷出了一大口血。不一会儿就断了气。这一切就发生在余大宝的眼皮底下,他惊恐万状,呆若木鸡。门外又传来脚步声,他吓得慌忙回头,原来是老丈人马步云。

余大宝惊魂难定,哆嗦着说:“他喝了我药酒,就死了!”

马步云走到范志良尸体旁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对余大宝说:“他没有风湿病,一定是药物反应。但是,你脱不了干系,只要官府知道,你就要吃官司。”

余大宝扑通跪在马步云脚下哀求:“你一定要救我。”

“嘘……”马步云做了一个小声的动作,压低声音对六神无主的余大宝说:“只有一个办法救你。来,我们先把尸体藏起来。”

说完,马步云叫余大宝把他的婚衣拿出来,给范志良穿上。然后,他们一起走进东边房间,把床铺轻轻地移开,接着用铁锹在床下面挖一个深坑。马步云害怕尸体腐烂,臭味四散,吩咐大宝把盖房子剩下的石灰全都填到坑里,才把范志良扔了进去,又用石灰覆住,再盖上山土,铺整齐砖块,将床恢复到原来的地方。一通忙完,两人已经精疲力竭。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马步云掏出一些银子给余大宝,叫他逃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然后,他让大宝穿上破烂的衣服,一边大声叫嚷,一边向山上飞跑,最好让许多村民看到。于是,深更半夜,有几个巡夜的村民看到余大宝恐怖的狂叫着向山上跑,就连天气也配合他表演,下起了滂沱大雨。从此以后,很多人都以为他彻底疯了,失踪了,还有可能掉江里淹死了。

新年将至,余大宝家又张灯结彩,村民纷纷前来向吕氏贺喜。原来她的媳妇招了一个郎中作上门女婿。真相只有他俩心里清楚,别人哪里知道这些,就替吕氏高兴,都夸这媳妇真孝顺,丈夫死了,也没有离开余家,他们就不用担心吕氏没有人照顾了。

三,来年七八月间的一天,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来到幕府山麓,从这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还在每家的门口停下来,跟屋子里的主人说上几句,没有什么要紧事,像聊家常一样东拉西扯。没有知道他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老人温文儒雅,谈吐不凡,脸上总是挂着平易近人的浅笑。少年像保镖一样,始终离老人几步远,眼神警惕地观察四周。当他俩来到余占元的家里时,天已黑了。余占元两口子热情好客,煮了最好的南瓜汤招待二人。他家住的只有两间茅草屋,根本不方便这二人住宿,急得抓耳挠腮。老人笑嘻嘻地问他,这儿还有没有可以借宿的人家?余占元想了一会,然后面露难色,犹豫不决地说:“有是有,可是这人家经常半夜闹鬼。”

老人哈哈一笑,不以为然,说道:“这世上哪里有鬼。即使有,我不伤他,想必他也不会害我。今晚我们就去这户人家住一宿。”

余占元看老人信心满满,就不再磨叽,抽着一锅汗烟,三人鱼贯走在山中的土路上。远处山影绰绰,山间凉风习习,头上月影朦胧。他们越过几座小山丘,经过几汪水塘,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老人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阿婆坐在门坎上,声音嘶哑而又凄惨地呼喊着:“大宝,大宝,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老人好奇地走到阿婆跟前和她说话,她却毫无反应,仍然不停地呼唤。余占元对老人说:“她叫吕婆婆,很多年前就又聋又瞎了,你们不要管她,明早只要在桌子上放一些散碎银子就可以了。”

三人走进房子里,一股寒气逼人。老人叫少年点上随身带的蜡烛,发现所有的桌凳都沾满了灰尘,霉味十分呛人。余占元临走前又一再叮嘱,夜里不论发出什么声音,都不要理会。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老人把东屋床铺简单地收拾一下,合衣躺下,少年则趴在床沿。外面的老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了呼唤,回到床上睡觉去了。山间的深夜很静谧,连小虫都不再呢喃。老人没有一丝睡意,睿智的脑袋也许正梳理一些所见所闻。他不是别人,是上元县令吴鹏,今年正六十岁。他为官清廉,爱民如子,破了不少奇案冤案,老百姓都把他称为吴青天。他此次来幕府山转悠,是为了一桩案子。去年万记米行掌柜万冬两次向县衙报案,他的女儿和一个名叫范志良的伙计先后失踪,他怀疑一定和管账先生马步云有关系。可是时至今日,此案仍没有半点头绪,只是有百姓反映,在幕府山一带见过万连锁。吴鹏便带着书童李二毛来这明察暗访,希望把案子破了。

夜更深沉,吴鹏才感到困了,正想闭上眼睛眯一会,却听到屋外有呜呜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惊悚。他为之一颤,轻声地呼书童的名字,可是这少年早已进入梦乡,睡得甚酣。他想起二毛有一个嗜好,计上心头,叫道:“好大的一只蛐蛐!”

这招还真管用,李二毛立刻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问一句在哪里,然后就站起来四处寻找。说来也怪,还真有一只大蛐蛐停在床上,不停地鸣叫。李二毛伸手去抓,蛐蛐一蹦哒,藏到了床铺下面。他就趴在地上向里面张望,不见蛐蛐踪影,心想蛐蛐一定钻到砖缝之间了,便拿出小刀撬砖头。突然,他一声尖叫:“老爷,我碰到一个肉乎乎的东西。”

吴鹏精神为之一振,他来到二毛身后把床底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一股怪怪的臭味扑鼻而来。他让二毛和自己合力把床移开,撬开一大片砖头,并继续向下刨土,不一会儿便有一只死人手露了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惊吸一口冷气。

翌日清晨,吴鹏派李二毛去叫来于占元,并向他亮明身份。吕婆婆家发现死尸,很快在附近传开,地保也匆匆赶来。吴鹏令人把尸体全部挖出,放在地上问村民:“可有人认得此尸是谁?”

地保和几个胆大的上前认尸,然后众口一词地告诉吴鹏:“这不是吕婆婆的儿子余大宝吗?”

吴知县又追问他们是否确定。地保拍着胸脯保证,尸体身上的衣服正是余大宝结婚时候穿的婚衣,但是又有几个经常巡夜的人说:“怪了,那天夜里我们明显看到他疯子一样跑进大山里去的呀。”

吴鹏沉默不语,又回到房间,在每个角落仔细地寻找,很快有了新发现。他找到一个沾满灰尘的鸭蛋粉团和一只瓷水杯,杯底刻着“景德镇”三个字。他命令李二毛把这些东西都包裹起来带回衙门。他再次询问村民,吕婆婆家还有什么人。于是,大家七嘴八舌把这家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他更纳闷,就问道:“吕婆婆的儿媳妇和上门女婿后来去了哪里?”

一个知道来龙去脉的人告诉吴鹏:“今年清明节说要带媳妇回家祭祖,临走前还把吕婆婆托付给村民。若不是大家每天给她送吃食,她早就饿死了。”

吴鹏又问大家:““你们可知道那个女婿是哪里人?””

地保答道:“听口音是江西人,常喊别人叫老婊。”

吴鹏点点头,命人把尸体抬到衙门,并嘱托地保,一定要好生照顾好吕婆婆,不要把余大宝已经死了的事告诉她,然后才回县衙去了。

自从连锁离家出走,万冬就像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面容憔悴,神情恍惚。当听说衙门差人请他去一趟,立刻迈开两条大长腿,脚底生风似的来见吴知县。两人一见面,他都忘了行礼寒暄,迫不及待地问:“知县大人,找到小女了吗?”

吴鹏看万冬焦急万分的样子,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安慰地说:“快了,快了。来,让你认一个人。”说完,径直向停尸房走去,万冬乖乖地跟在后面。仵作,黄师爷一干人等早已经在里面等侯。万冬第一次走进这么阴森的地方,心凉了一半。在尸体前站定,吴鹏才对他说:“万掌柜,你仔细瞧瞧,这具尸体你认得出来吗?”

万冬紧张地围着尸体转了一圈,从头到脚细看一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对吴鹏说:“知县大人,这正是我店里的伙计范志良啊!莫非小女也遭不测了吗?”

吴鹏胸有成竹地说:“万掌柜放心,令爱活得好好的。我相信不久你们就可以父女团圆。你可否还记得管账先生是哪里人?”

“景德镇人。”万冬回答。

吴鹏微微点头,他已经有破案的良策了。他叫来捕头杨英雄,李二毛,对他们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两个人心领神会,各自回家准备去了。

四,十多天以后,远在江西的景德镇上出现了一条爆炸性传闻。据说,这个传闻源自一个外地来的少年乞丐之口。他把这则消息告诉几个小孩,孩子之间口口相传,又传进了大人的耳朵。于是,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这测消息,没多久就满城风雨妇孺皆知了。传闻是这样子的:南京城幕府山下,有一户人家突遭天火,不但把房子烧成灰烬,还把住在里面的吕婆婆烧死了。官府在他家堂屋下面挖出两坛黄金。官府就发出布告,要求吕婆婆的亲人来县衙领取这些黄金。这么多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那可是几辈子也花不完啊。好多人只能望洋兴叹,埋怨自己没那个命,不是吕婆婆的亲人。也有几个异想天开的,认为事在人为,并对这笔还在天上的钱动起了歪脑筋。

景德镇以瓷器闻名天下,每天都会有天南地北的商贩来此地采购,带动了当地经济,街面上算命扑卦的瞎子、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有专治疑难杂症的江湖郎中天天粉墨登场,显得十分繁华热闹。沈成是土生土长的镇上人,二十来岁,整天把自己拾掇得油头粉面,在街上摇来晃去,眼睛贼溜溜地盯着每一个遇到的妙龄女子。最近他就相中了王家巷的一个女子,而且两人还说过一些话,那女子对他似乎也有情有意。沈成听得出来该女子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应该是南京人,甚至开始肯定,她就是吕婆婆的亲人。他就经常撺掇女子,和他一起去南京领黄金。女子虽然愿意,仍然迟疑不决。

镇上有一位名叫吕阿满的老头,已经花甲之年,一辈子不务正业,如今落得晚景凄凉。他心想,自己也姓吕,何不去南京冒充吕婆婆的亲弟弟。还有一个青年叫何三,也是好吃懒做,总做梦不劳而获的主。他想法更加大胆,决定冒充吕婆婆的儿子。他从别人口中探听到,吕婆婆儿子叫余大宝,于是逢人就说,他就叫余大宝。认识他的人,都笑他想钱想疯了。三人都心知肚明,去官府冒领黄金,那是担风险的事情,弄不好要吃官司,可是不去试一试,又心有不甘。怎么办呢?三人思来想去,几乎都想到了同一个办法:算一卦。

这天晌午,有个货郎肩担子,手摇转鼓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吆喝。他卖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用的东西,什么木梳子、头油、鸭蛋粉团、胭脂等等,一应俱全。最后,他在一条巷子口停了下来,一边用草帽扇身上的汗,一边叫卖,不一会儿货担四周围上许多女子。她们摸摸这个,挑挑那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中一位年轻女子拿起鸭蛋粉放在鼻子下面仔细地嗅了一会,说道:“呀,这才是正宗的南京产的鸭蛋粉团。”

货郎立刻笑嘻嘻地说:“这位姑娘,你真识货。我卖的确实是南京产的鸭蛋粉团,比你们本地产的要好多了!”

年轻女子的脸上飘过一丝愁云,黯然说道:“我不是本地人?”

“敢问姑姑哪里人啊?”货郎问。

“我是南京人。”

货郎立刻笑得更加灿烂,说道:“真巧啊,我就是从南京来的。”

女子一定久居他乡别地,心里十分思念家乡,见到老乡就感到格外亲切。她转忧为喜,问货郎:“听说南京有一户人家挖出两坛金子,等亲人去领,可有此事?”

货郎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说来更巧,我家离那户人家不远,那两坛金子我是亲眼所见。唉,可惜我没那好命,不是他家亲人。得到那么多金子,我哪要跑这么远卖货挣小钱。”

女子眼里放出光芒,问道:“如果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儿媳妇,她可以去领吗?”

货郎笑道:“儿媳妇也是亲人,当然可以领了!”

女子不再言语,放下几文买鸭蛋粉团的钱,若有所思地转身走了。货郎紧紧地盯着她走进一条巷子,默默地记了下来。

言不赘述,货郎正是吴鹏知县所扮,传言也是他让李二毛扮成乞丐,在景德镇上大肆散播。捕快杨英雄扮成的算命先生正在一个树荫下招揽生意。别人算一卦得十文钱,他只收两文,生意自然红火。沈成第一个来找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杨英雄,让他算一卦,此去南京是凶是吉。杨英雄告诉他一定能成,他高兴地付了钱。吕阿满紧随其后,也说想去南京领金子。沈成质问他:“老东西,你凭什么去?”

吕阿满正色说道:“我凭什么?我是吕婆婆的亲弟弟。”

何三不紧不慢走出来说:“你们争什么?我是吕婆婆的儿子余大宝。”

沈成听了,紧张地闪在了一旁。吕阿满就像亲人似地握着何三的手,几乎老泪纵横,说道:“外甥,没想到在这遇上你。”

接着,两人假惺惺地抱头痛哭。杨英雄不动声色,把这些人的言行一一记在心里,然后给他们每人一个吉卦,才起身回到客栈,吴知县早在那里等他了。两人在客房里仔细讨论案情,乞丐李二毛走了进来,说:“吕阿满和何三准备动身去南京了,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

吴鹏告诉他,坐镇南京的黄师爷肯定会见机行事。三个人一直聊到天黑,突然店伙计告诉杨英雄,有人找他算卦,他就叫伙计把那人领来。

来人已经让人看不出多大岁数,穿得破衣烂裳,蓬头垢面,完全一个街头气丐,两只手全是泥巴,像枯枝一样弯曲。他看到杨英雄房间里还有两人,转身就要走。捕快一把抓住他胳膊,告诉他不要害怕,那二人也是算命的,他才走进房间,在凳子上怯怯地坐下。杨英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想算什么?”

男子操着一口南京口音说:“我叫余大宝,生于幕府山下。听闻母亲被火烧死,很想回家看看。”

吴鹏插话问他:“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家,是没有盘缠吗?”

此人欲言又止,说:“我是逃难到这里的。”

吴鹏追问一句:“你是不是在老家杀了人?”

男子大惊失色,慌忙说:“我没有杀人。”

杨英雄赶紧打圆场:“你不要害怕。我已为你算过,回家一定没事。”

男子这才偷偷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两文钱,就准备离开。杨英雄留他吃了一顿晚饭,从他口中得知,他在一家窖厂做工,天天与泥打交道,难怪如此模样。送走男子,吴鹏欣喜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男子必定就是真的余大宝了。”

第二天早上,吴鹏又挑着货担来到昨天的巷子口,刚站了一会,就看到从一个房子里吵吵嚷嚷地出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沈成,后面跟着昨天的女子,其实就是万连锁,她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对沈成恶狠狠地说:“你再敢来,我打断你的狗腿。”

沈成回头怼道:“老东西,你等着瞧。”

他愤怒地向吴鹏这边走来,差点撞上货担。吴鹏笑脸相迎,问他:“这位先生,你们刚才为什么争吵啊?”

一个人生气的时候,最需要有人来听他诉苦,于是沈成对吴鹏说道:“这个傻冒,他媳妇明显就是那失火人家的媳妇,我想陪她去南京领金子,他居然要打我。两坛金子,他这个破郎中,几辈子能挣到?”

吴鹏随声附和,又问他,那郎中姓甚名谁。沈成气呼呼地说:“马步云。”

吴鹏回到客栈,觉得大事已成,可以进行收网了。他取出纸墨,给当地衙门写了一封信,请他们协助捉拿余大宝、沈成、万连锁和万步云,然后押送到南京。他们三人则骑快马赶回上元县衙,并发布告示,择日吴青天将公审此案。

五,公审的日子定在九月底。这天正是天高云淡,风清日丽的好日子。上元县衙门口站满了看热闹的走百姓,其中有许多来自幕府山下的村庄。万记米行的万冬更加早早地来到这里,焦急万分地等女儿连锁上堂。吴鹏一声升堂,衙役们口喊威武声音响彻了整个衙门。首先被带上堂的是吕阿满,这个满脑子想发财的懒老头当天刚到衙门口,就被黄师爷派人拿下。现在,他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跪着。吴鹏问他:“吕阿满,你说你是吕婆婆的亲弟弟,可知道吕婆婆出生在哪年哪月哪日,父母是谁?”

吕阿满支支吾吾,什么都答不上来。吴鹏冲他冷冷一笑,说道:“胆大的刁民,竟敢见钱眼开,胡乱认亲。”然后把手一挥,两个衙役把他拖到了牢里,顺便把何三带到堂上。这家伙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扑通就跪下了。吴鹏问他:“你真是余大宝?”

何三小声地给予肯定。吴鹏正色道:“本县给你一次悔过的机会,你究竟是谁?”

何三仍然坚称自己就是余大宝。吴鹏便吩咐衙役,把万连锁连到堂上。远处的万冬一看到日夜思念的女儿,激动得老泪纵横。吴知音对她说:“万连锁,你仔细看看身边跪着的可是你的丈夫?”

万连锁瞥了何三一眼,就肯定地说:“他不是我丈夫。”

何三再想坦白,吴鹏把手一抬,他就被衙役拖到了牢里,并把余大宝、马步云和沈成一起带到堂上。幕府山的百姓一看到余大宝,个个惊讶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人群中议论纷纷。万连锁看到余大宝,顿时泪流满面,羞愧难当。她告诉吴鹏,这个人才是她的丈夫余大宝。

吴鹏问余大宝:“余大宝,你为什么逃到江西,你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范志良是你杀的吗?”如今的余大宝以为母亲已被烧死,觉得活着也了无生趣,一心求死,就把那晚上的事叙述一遍,然后说:“人确实是我杀的,我愿意受死。”

吴鹏并未理他,而是对着马步云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马步云,你可知罪?”

马步云低头说:“小人知罪,不该与万小姐私奔。但是,我俩也是真心相爱!”

吴鹏板着脸问:“你的罪行恐怕不止这些吧?范志良不是你杀的吗?”

马步云的身体如触电般打了一下寒战。他矢口否认:“大人,刚才余大宝承认是他杀了范志良。”

吴鹏呵斥道:“死到临头,你还想抵赖。本官已命仵作查验过尸体,分明是中砒霜之毒而死。余大宝不可能自己毒自己。本官又查明,是你去药房买过砒霜。你不肯招,本官就给你捋捋。你把万连锁嫁给余大宝之后,一心就想害死他,就在他治风湿的酒里下毒,没想到那酒却被范志良喝了。那晚你去余大宝家,是想看看他死掉没有,却看到范志良死在那里,就吓唬他,让他装疯跑进大山。然后你又以招上门女婿为名,来到余家和万连锁住在一起。但你始终担心床下的尸体会被人发现,就找了个借口带着连锁回到景德镇老家。你自以为一切做得完美无缺,孰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马步云,本县说的对还是不对?”

马步云顿时语塞,胆怯地低头认罪。吴鹏当庭作出判决:马步云蓄意杀人,天理难容,判斩立决。吕阿满和何三不务正业,责二十棍棒以作惩戒。余大宝,沈成虽有过错,错不当罚,当堂放二人回家。至于万连锁,犯私奔罪,但因其年轻无知,若有人娶她为妻,可免其罪。吴鹏问余大宝:“余大宝,你可愿意继续娶万连锁为妻?”

余大宝想起母亲的死,自己受的苦都因万连锁而起,恨她还来不及,哪有娶她的心思。他摇摇头,表示不愿意。吴鹏长叹一声,说:“余大宝啊余大宝,你这胸襟,哪个姑娘敢把终生托付给你。实话告诉你吧,你娘并没有死,房子也没有被烧。望你继续做个孝子,为你娘养老送终,回家去吧!”

吴鹏转头想问沈成,他已经急不可待地表示愿意娶万连锁为妻,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当晚,万冬就在家为女儿和沈成举办了婚礼,并赠其许多钱财。万连锁经过这场风雨,从此恪守妇道,做一个真正的贤妻。

你可能感兴趣的:(幕府山迷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