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沧浪亭说起

这是一篇注定离题的剧评。

因为一直在上海错过了大半个春天,打算抓住春天的尾巴,感受一番怡红快绿通体舒泰,于是在上周选了一个工作日去了苏州。

在沧浪亭的小山坡上俯瞰时,亭子里坐着一位戴着红色鸭舌帽的老大爷,他说:你看错啦,应该向北看。沧浪亭是坐南朝北的。

旁边另一位豁牙的老大爷跟着说道:恐怕为什么坐南朝北你就不知道了吧?恐怕这里最有名的对联你也不知道吧?恐怕对联的作者你更不知道了吧?

他说的时候很平静,慢悠悠的,我倒没觉得被挑战和冒犯,只有些悲凉。我确实不知道,对待沧浪亭,我只想怡红快绿,通体舒泰,我还是太粗糙了。

那个豁牙的老大爷还带了一只收音机,放在身边,正在以类似他说话的语速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俄文版。

他是个绘画爱好者,他会请每个路过的人都看看他的画册,免费看看苏州的风景吧,他说。遇到摆手的游客,他很无奈:免费请你看也不看,我感到悲哀。他说他感到悲哀。

我忍不住问他们:那请问沧浪亭为什么坐南朝北呢?豁牙的老大爷说,宋时的沧浪亭原本就是北面那片水域和亭子,在清道光年间,重修沧浪亭,亭子被搬到了这个山坡上,南边的部分都是那之后新建的。

这个新建的亭子需要一副对联,苏州巡抚衙门于是面向文人征集,苏州文人多啊,大家纷纷呈上精心创作的对联,但翻来翻去,没有满意的。

于是当时的巡抚梁章钜就去翻,去翻几百年前北宋主人苏舜钦的书信。苏舜钦因支持范仲淹改革被贬苏州,郁郁寡欢时遇到破败不堪的沧浪亭,花了四万钱买了下来。好友欧阳修得知后在给他的信里写道: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这么好的清风明月,这样的景致,只值四万钱吗?没有人欣赏吗?这个世道是怎么了?他悲叹道,仿佛自己就是当时郁郁寡欢的苏舜钦或是愤慨质问的欧阳修。我瞬时被击中,鼻子一酸。被这句话击中的当然还有梁章钜,于是他用了前半句作为沧浪亭的上联,又从苏舜钦的书信里找得了下联。欧阳修和苏舜钦的对话就这样被刻在沧浪亭上直到现在。

我暗暗感怀,其实很多谜题都可以去历史里找答案,去翻去了解,却只是不痛不痒地说:当时的巡抚衙门审美倒是不错。那位戴着红帽子的老大爷说:呵,现在可不行了,胡弄瞎改,以前苏州就叫平江,现在平江是什么,是一条路!以前还有太湖乡太湖镇,现在都被无锡叫了去。老大爷对苏州走马灯般轮换的领导班子颇为不满:都是些不懂苏州的外地人,也不钻研,想改什么就改什么,还不如无锡。又愤懑地说起医院把废水排到沧浪亭,后来只得砸重金治理的旧事。

坡下一隅木绣球开的正盛,很多姑娘为拍照pose搜索枯肠,一位摄影爱好者自顾自说:哎呀,它还是不美,开的是好,但不美。我问:是太满太繁荣了吗?他说:我说不清楚。

我又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回想着那副对联,苏舜钦,欧阳修,那两个老大爷,我第一次觉得沧浪亭的空间变了,原来它这么大,大到走不完。又觉得离苏欧近得很。

不久后,在可园又遇到那位戴着红色鸭舌帽的老大爷,他坐在水池边上歇脚。他说:可园没什么好看的,尽是些新的东西,有两只鸳鸯,现在不在,飞出去玩了,得晚上才回来。

他说苏州园林里他还是最爱沧浪亭和留园,因为历史。他还说留园的宝贝是墙上的那些书条石,三百多条,一定要认真看看。还聊到盛宣怀,不争气的儿子和泼辣的女儿七小姐。老大爷有点跛,我跟着他在人民公园似的可园里慢慢走,紫藤开败了,他说,琼花还在,隋炀帝挖运河下江南就为了看看它。

这块匾啊!他用拄着的登山杖指了指一块叫陶亭的匾,应该放在小像那儿,瞎放!还问我郑玄的塑像哪里不对,我说除了颜色鲜艳好像也没什么?他说,他是东汉人啊。我恍然大悟:东汉人席地而坐,不用椅子。他补充道,朱熹这把椅子看得出是明朝的陈设,郑玄这把...不知道是什么陈设了。我只好说:郑老先生在世时一直席地而坐,现在也得让他歇歇啦。他哈哈大笑。

出了园子,他指着宽阔的大马路:以前啊,沈复和芸娘就是从这里划着船从沧浪亭出发一直到盘门。

几天后,我真的去留园认认真真地看了那些书条石,在一个垃圾桶边上还发现了苏轼的赤壁赋,苏子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一瞬间觉得他还活着,离我很近。又觉得能在留园待到不知东方之既白。

项飙说,努力追寻的未来成为了迫切想要逃离的当下,我想不止当下还有过去。然后附近被转化了,温州经验失灵了。

许倬云说,中国尊重过去,注重延续,来龙去脉,这是优势也是缺陷。这些宝藏,密码,需要不断保存,不断书写,我们要想办法拿全世界人类走过的路都要算做我走过的路之一。但今天的教育不能教育出这种人来了,今天教育的是凡人,过日子的人。

我是个凡人,我也安于做一个过日子的人,只是,我们能不能把过去和延续揉进日子去过?毕竟历史与未来一样崭新,当下也许和过去一般古老。

金宇澄的访谈里说到南亭笔记里的故事,接过流浪汉递来的手纸,打开,会发现里面是金叶子,这是对良善的褒奖和鼓舞。要是你在苏州遇到一个豁牙的老大爷邀请你看他的画册,别急着摆手拒绝,也许里面有金叶子一般闪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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