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水如注,像是龙王开了闸。今年的雨季有点吓人,能淹到人的胸口,铁做的防盗闸生生被水压得凹变,路上甚至有人捞到大鱼,满街都是被水泡坏了等着被拖走的车。
我躺在产科的病床上,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和车声,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天正要上班,出发前却感到一阵热流——见红了。于是赶紧告了假,奔往了医院,到了医院发现宫口只开了一指,而且没有规律宫缩,被医生打发回家了。
到了次日,红色的分泌物在持续,跟朋友聊了一下,听了几个恐怖案例,什么羊水破了去医院赶不及啦,回家洗澡然后发生了意外啦,吓得毛骨悚然,结论就是:尽快去医院。到了医院以后,医生仍然建议等到发生规律宫缩再来,我可怜巴巴地说:我家里会开车的人这周都要上班,我怕有什么突发状况没人送我……
医生非常仗义,同意了:“如果家里没有人照顾你,那你就办住院吧!”
医生有所不知,家里人把我照顾得很好,无微不至,每次产检都是全家人一起来,同时……细心的人通常都比较磨叽。
见红那天早上,从我通知大家到出门,花了一个半小时,有人刮胡子有人煮早餐有人蹲坑,出门还要小心关掉家里所有电源。入院当天,从我通知大家到出门,又花了一个半小时。作为一个第一次生娃的妈妈,各种紧张,于是坚决要求把自己寄存进医院。
经历了检查、开单、办入院、做核酸、登记社保,我终于得到了一个产科床位,距离护士站只有8米,床头还有一个呼叫铃,护士们轮流来抽血、量血压、测血糖、做胎监、安排三餐——这种暖呼呼的安全感,如同一个冒着风雪的夜归人回到温暖干燥的营地喝上热酒。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新闻说东江都要泄洪了,我施施然打开了带到医院读的书——《DK怀孕与分娩百科全书》读起来,先生噗嗤一笑:临急抱佛脚?
我正色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没想到,这“临阵”竟然是整整一周,不枉这个小朋友的磨叽基因。
小磨叽的一周
医学上把37周称为足月,意即37周就算是发育成熟,随时可以出生。生产有3个指征,见红、阵痛、破水,其中又以“规律阵痛”最为重要。
一满37周,崽崽就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我因此早早就住进了医院,但是ta一直磨磨叽叽到38周才出生。每天都有一些疼痛,但是医生一直判定不是“规律阵痛”。住院第一天,隐隐作痛,住院第二天,不痛,住院第三天,开始不规律宫缩,住院第四天,开始了强烈不规律宫缩 ,住院第五天,才终于生了!
整个产科都流传着我的传说,每天早上上班,医生都问:“319规律宫缩了吗?”守夜的护士摇摇头:“还没有!”医生过来查房,坚定地说:“你今天还生不了!”
我按照医生说的,多坐瑜伽球,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住院以后不能离开楼层,那条并不长的走廊,快把鞋底磨穿了。那个可怜的瑜伽球,都快被坐破了,而我的肚皮岿然不动。
闺蜜在医院楼上的月子中心坐月子,刚好这天生日,邀请我去参加party,大家都戏言——不会吃蛋糕突然生了吧!(并没有)
拖拉的时间太长,闺蜜看不下去,家里给我送来了广东的催产偏方——腐竹糖水,两次。她信誓旦旦说生两个娃都是喝了这个糖水以后马上发动的,把这个好孕气送给我。(事实是,我的确喝了以后发动了)
好的宫缩?
我住院好几天,每次充满期待地说“我肚子疼,是不是要生了”,医生和护士都说“你这个宫缩不太好”。
宫缩还有好跟不好吗?
我努力求教:什么是好的宫缩?
医生想了想,给我形容了一下:“好的宫缩就是痛的时候你会动弹不了,龇牙咧嘴的,而且时间间隔很规律,越来越短。”我:……
医生又补了一刀:“看你还能笑嘻嘻地跟我对话,说明你的宫缩不够好。”我:……
医生再补了一刀:“你这宫缩间隔忽长忽短,也还不算规律。”
护士给哎哟叫唤的我做了胎监,忍不住吐槽说:“你这宫缩压才30+,远着呢。”我:……
我:“30+我都觉得很痛了,请问好的宫缩压要到多少?”
护士:“至少50+吧!”我:……
到了第四天凌晨,一直的隐隐作痛,终于变成了强烈的宫缩。我赶紧昭告天下,可能天亮就要生啦,大家快来啊!
痛了10个小时以后,医生告诉我,这才开了一指呢,离可以上产床的十指,还远着呢。怀着希望和恐惧,又痛了第二个10小时,医生再次和蔼地告诉我,还是一指,睡吧……
看着被急call到现场的人们,我羞愧地说:不好意思,ta太磨叽了,大家散了吧……
扫地阿姨建议我不要打无痛
疼痛来临时,就像医生说的,突然动弹不了,龇牙咧嘴,只能原地不动等疼痛过去。
传说中的拉梅兹呼吸法,能让疼痛好忍受那么一丢丢。
我带了蓝牙音箱,放林兆明的《西游记》评书,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感谢大圣,陪我度过了痛苦的日夜。我几乎想要给崽取名作“大胜”来致敬他。
这是我一生最漫长的一个夜晚,翻江倒海、几分钟一次的疼痛,汗把衣服都浸湿了,胎监仪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像茫茫没有尽头的荒漠。唯一可以支撑我的一个信念是:医生说开到2指可以打无痛(硬膜外麻醉)。
痛感逐渐加强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一阵比一阵剧烈,呼吸法完全失效。正在吃东西,突然宫缩来了,手都拿不住包子,随手一扔,扶住桌子,全身紧绷地忍着。疼痛的间隙,轮流抱着妈妈和先生哭,无休无止的疼让人太恐惧了。
早上9点,医生欣喜地告诉我,已经开3指了。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要打无痛。
医生犹豫了一下,建议我和先生再考虑一下。40分钟后,我疼得实在是受不了,又提出打无痛。医生过来做了检查:已经5指了!如果打无痛的话,产程可能要延长。医生像哄小孩一样说:“开得这么快,不打无痛可能今天早上就生啦,打的话可能要到今晚哦。”
我抱着先生哭着说,我要打无痛……像一只无助的小猫。
现场所有的人,妈妈,婆婆,月嫂,护士,甚至刚好在我房间清洁的医院护工,都说:不要打啦,能不打还是不要打啦,都是这样的……每个人的声音那么关心,又那么遥远,而我在咫尺可触的疼痛中载浮载沉,不见天日。现在是21世纪吗?
肚子一下一下的疼,像是有一只异形要破体而出。眼泪模糊了视线,只听见先生抱着我说:“再坚持一下!”
我又坚持了两个小时,到了11点,终于心里大叫一声:坚持你妹!用我最后的力气按响了床头的铃:“我们商量好了,我要打无痛我要打无痛我要打无痛!”
护士过来带我,我怕先生阻拦,推开他,飞快地进了打麻醉的地方,像一只小羊羔,头也不回奔向母亲的乳房。
从地狱到人间
爬上了产床,小羊羔牌的我蜷缩起来,麻醉医师数了数脊椎,像弹钢琴。啊,天使之手,赶紧终结我的痛苦吧!
那只灵活而仁慈的手,找好了位置,先在背上注射了麻药,接着进行了穿刺,麻药通过导管进入了我的身体。10分钟,疼痛慢慢远去,远到一个可以接受的距离。如果说我原来痛得像烈日灼心,那么现在可以叫做静看夕阳西下。
异形仍然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但我不再痛得要死要活。回到人间的我,连吃饭的胃口都有了,大吃了一顿饭,盖好被子睡觉。
正是这一觉,让连续40个小时没有睡觉的我,积攒了冲刺前的力气。
如果有什么值得我梦中挣扎起来对世界说的话,那就是:发明无痛的人,应该被授予诺贝尔奖!
睡醒以后,医生检查说已经开到了8指,需要把无痛关掉。
我:……???!!!
新一轮的疼痛又来袭了,疼痛的巨兽像是要把我偷来的片刻欢愉狠狠报复回来,没有任何铺垫直接进入了高潮,巨浪滔天。
世界上最短又最长的路
医生说可以进产房了,我举步维艰地爬起来,恍惚记得抱住了妈妈的腰低声说“妈妈,我害怕”。据说我进产房以后,妈妈一直在外面合掌祈祷。
主治医生在产房等着我。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低血糖。第二句话是,可以把无痛打开吗。
医生给我挂上了葡萄糖,模糊的世界逐渐清晰起来了,心悸也慢慢消失。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分娩时使用无痛很可能会导致无法用力,但最后还是给我打开了镇痛泵。我因此给她送了一面锦旗。
世界上最短又长的路,是妈妈的产道。
这么短的距离,为什么那么漫长,明明是通往幸福的,为什么那么痛苦。
产房里有好几个医生、助产士、还有先生,产房外有我的家人朋友。爱我的护我的人那么多,可这段路上只有我和崽。
值得庆幸的是,在葡萄糖和镇痛泵的加持下,我迅速进入了状态。第一次用力,医生和助产士就欣喜地说:太棒了,很会用力,很快可以生出来了!(先生说:哇你好会拉屎!→_→)
手恨不得把产床的把手都捏碎,再痛也不能叫出来,因为叫出来就要把力气泄掉了。先生似乎被赶走了,而我还在专心致志地努力。突然,一阵温热和所有压力同时离开了身体。
清亮的一声啼哭。
我仔细端详这位幼崽,是个小男孩。平生最爱剑眉星目的少年,而他眉毛极淡,眼睛细长,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可他又勇敢又柔软,正是我希望中的样子。
欢迎你来到人间。多多指教。
希望你随随便便就能长大,有事找爸爸,他会跟你说:再坚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