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札记 ‖ 白虎（注释版）

白虎。郑小哗 绘

古人认为老虎不是野兽，而是鬼神。

同样被喻为百兽之王，狮子群居在广袤的草原和平原上，生活习性一览无余。老虎则相反，在黑暗中潜行，华丽的外衣是如此的鲜明生动，在光影斑驳的森林里却遁于无形，犹如幽灵。①

所谓十二生肖，就是仙人召集了十二种动物来开会，虎是第三个到达，于是负责管辖清晨3到5点那个神秘的时辰——此时月光笼罩大地，阴气遍及万物，正是百鬼聚会的好时光。②

老虎的威权足以震慑这些夜行的妖魔鬼怪。中国民间的布老虎玩具，往往放在幼儿枕边，据说可以保证小孩夜里睡觉不受惊吓，阻止鬼怪入梦。而传说中的门神(神荼、郁垒)捉到鬼后，也要将鬼喂老虎吃。③

老虎自己也很调皮，跟鬼混腻了，会潜伏到人类之中。《广异记》中记载：唐开元年间，有老虎娶人类的女子为妻，在深山中结庐两年，妇人都没有发觉，有一天忽有两个客人携酒而至，便在家里宴饮。至深夜，妇人夜起，见桌前醉倒着三只老虎，心中惊骇，却不敢言。妇人最初不敢逃走，后来跟丈夫说，很思念父母，想回娘家。过几日，丈夫担着些酒肉与妇人偕行，渐到妻家，遇到一条河，妇人先涉水过去，丈夫刚卷起衣袍入水，妇人在岸上笑，说老公啊，你背后怎么伸出一条虎尾巴啊？丈夫大惊，跳起回首，安有尾在？转念知道行藏已露，“大惭，疾弛不返”。

《搜神记》里有一条：长沙有山民用机关笼子捕猎，一天发现当地的公安局长（亭长）被罩在笼子里。惊问其故，局长大骂，说我昨天被县长大人急招，抄近道，结果就中了你们的埋伏。山民赶忙放开笼子，公安局长瞬时化做老虎，跳跃而去。

老虎管辖的不只是午夜的两个小时。中国古代有四方神，即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中国人相信一头虎在500年后将变得雪白，然后还能再活1000年，当它死时，它的灵魂将会在死前“凝固的一瞥”中像烛泪一样凝结，成为琥珀，实为“虎魄”。④

管理西方的最高神祇是西王母，实际上是最大的白虎，《穆天子传》卷三曰：“西王母如人，虎齿，蓬发戴胜，善啸。”其实四方神也是四季的代表，白虎表示秋天，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正是杀人的好天气。春生、夏荣、秋杀、冬藏，周而复始。

现在我们知道白虎的厉害了，前身就是掌管生殖和毁灭的西王母大神（和印度的湿婆大神⑤类似）。由于掌管生殖，虎被当做性的象征，尤其白虎（被称为白虎的女人）也是中国男人有些恐惧的性对象——拥有极高的性能力，并有可能附带着灾难。
中国人管性事雅称为“赴巫山，布云雨”，皆因巫山神女的典故。巫山神女就是《楚辞》里的山鬼，总是裸体骑虎的形象……⑥

人们把虎与性能力相关联，对虎来说则是非常不幸——几百甚至几千年来，虎鞭、虎板油和其他器官一直是公认的壮阳药。虽然，虎鞭的效果可能还不及新鲜嫩绿的芦笋，但是文化的力量总是持久，想“挺好”的男人在今天已经要把地球上的老虎杀光了。现代神奇的壮阳药伟哥（Viagra）在梵语（Vyaghra）中的意思恰恰是虎。虽然伟哥的生产商辉瑞公司澄清说，这只是一个惊人的巧合。

我倒是宁愿相信，老虎没有消失，只是运用自己的鬼神之力，更深地潜伏在了人类之中。

汉白虎瓦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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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

① 美与危险

对于西方世界来说，虎是个真正的舶来品。据普林尼记载，公元前11年虎才第一次在西方露面，地点是古罗马的马塞勒斯神庙。这头老虎很可能是某位印度王公送给奥古斯都大帝的礼物。
西方描绘老虎最负盛名的名句，出于梦想家布莱克的《老虎》：“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布莱克的老虎意象给人一种威慑力的美，含有一股令人恐惧的破坏力和自然的暴力，富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而波德莱尔喜欢把女人看作是美和肉欲混合的老虎，在《首饰》这首曾被作为禁品而删除的诗中，波德莱尔说：
　　她像一只驯服的老虎盯住我，
　　茫然而神情恍惚地变换着姿势，
　　那种淫荡和天真无邪的混合
　　给她的变异又添了奇异的疼痛。
这就是文学中老虎的极致：美和危险是相互对峙的孪生兄弟，奇妙地合于老虎的身上。

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笔下的老虎

②虎生肖

中国的占星家和算命师们相信：对个人来说，主管出生年份和时辰的生肖都会“根植于心”，影响着人的性格和命运。开创千古帝业的秦始皇就生于虎年，他将虎的雄性气概和国家军事力量合而为一。而美国的超级性感偶像玛丽莲·梦露也生于虎年，她将雌虎的神秘晦暗、美丽妖娆的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虎年出生的世界名人还能排出许多：穆罕默德、伊凡雷帝、路易十四、贝多芬、马克思……

③虎与巫术

古人常借虎的形象表示权威和力量。
在殷商青铜器和玉饰上，虎形是重要的图案，而战国时则常以虎符为兵权的象征。正因如此，虎在中国文化中是作为一种威慑力量世代相传，许多民俗中，虎成为人类的保护神。传说中的门神(神荼，郁垒)捉到鬼后，也要将鬼喂老虎，后来干脆画虎于门，以为神佑。《酉阳杂俎》曰：“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渐’字，名阴刀鬼名，可息虚疠也。”这便是以虎头之形为防鬼之门神了。明十三陵定陵石刻武官的腹甲上有大型虎头装饰，亦含有巫术的意味。

④琥珀的传说

在中国古代，琥珀也被称为“虎魄”、“兽魄”、“顿眸等。顾名思义，认为琥珀是由老虎的目光或魂魄所化。宋代黄休复在《茅亭客话》中就曾记有老虎的魂魄入地化作琥珀的传说。明代李时珍在修订《本草纲目》时记载：“虎死则精魄入地化为石，此物状似之，故谓之虎魄。俗文从玉，以其类玉也。”由于人们认为琥珀是“虎毙魄入地而成”，所以，早在远古时期，贵族们都将琥珀视为趋吉避凶、镇宅安神之物。
英文称琥珀为Amber，它源自古代的阿拉伯语，意为“海上的漂流物”，因为当时的阿拉伯人认为琥珀是在暴风雨后被海浪拍打上岸的宝石。著名的“人鱼的泪滴”就是一则与此相关的美丽传说——北欧神话中海神最小的女儿，因叹息与王子的悲恋所流下来的眼泪凝固后，就成了半透明的琥珀。
琥珀也被称为“太阳之石”。希腊神话中法厄同是太阳神赫利俄斯之子，总想独自驾驶带翼的太阳车，赫利俄斯对儿子要求从不答应。那日，法厄同背着父亲悄悄驾着太阳车行驶在世界的上空，最终翻车失控，无数森林、原野被烧成灰烬。而法厄同本人也被宙斯的闪电击落，陨落至埃利达努斯河中。母亲克吕墨涅与妹妹赫利阿得斯等人得知噩耗抱头痛哭。她们伤心欲绝，一连哭了四个月，最后妹妹们幻化成了河边的白杨树，她们的眼泪就变成了琥珀。
悲伤的眼泪凝成琥珀之说，与中国“老虎的目光凝成琥珀”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说明古人意识到了琥珀最初是由液体构成的。

版画中正是法厄同的姐妹们化为白杨树的瞬间，画面右侧的天鹅，是法厄同的挚友美少年库克诺斯所化，最后灵魂上升，变为天鹅星座

⑤湿婆

湿婆在吠陀里先是以邪恶面目出现的，称为“野兽之主”，居住在北方的喜马拉雅山森林之中（诸神住在东方），保护那些躲避雅利安征服的人。后来则发展为印度教中的至上神——既是破坏之神，又是生殖之神、舞蹈之神和苦行之神。
有个神话说，梵天和毗湿奴（印度教三主神的另外两位）争论他们谁更伟大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柱，好似要烧毁宇宙。两位大神大惊失色，都去探询火柱的来源。毗湿奴变成一头野猪，顺着柱子向下跑了一千年；梵天变成一只天鹅，顺着柱子向上飞了一千年，都没能到达柱子的尽头。当他们只好回到出发地相见时，湿婆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发现，原来那根柱子是湿婆的林伽（男根）。
而湿婆的各种伟大力量，都源自于苦行。可以说，印度的苦行主义源自更古老的土著传统，与神祗一起，融入了雅利安人婆罗门教的世界。

湿婆舞蹈像

⑥虎与性

虎的力量和夜行本性，在亚洲成了性能力的象征。在中国博大精深、讲究阴阳平衡的道教里，它那被神化的形象——白虎——掌管着风以及代表黑暗、生育、女性的阴柔力量。
屈原《楚辞·九歌》第九首《山鬼》是古代楚人祭祀山鬼的祭歌，唱的是一位美丽多情的山鬼，在深山中与公子幽会后，急切等待着，然公子迟迟未能再次到来，惆怅疑惑。屈原采用山鬼内心独白的方式，将幻想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摹画了一种烟雨濛濛、温润寥阔的氛围。
至清代，顾成天《九歌解》首倡山鬼为“巫山神女”之说，后经郭沫若、马茂元等人考证与阐发，“山鬼”被演绎为“女鬼”或“女神”，被广泛接受。历代画家尽情描绘山鬼，多以裸女形象出现，缀以花环草裙，骑坐于虎豹之上，隐约出失落、忧怨之态。

徐悲鸿所绘的《山鬼》

在西方即便是笼中困兽，虎依旧华丽而性感十足，而且头顶着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享乐主义光环。自公元一世纪以来，画中的酒神便常常骑于老虎身上，可能象征着酒神放纵狂欢的生活。
这个形象似乎已深深扎根在西方人的心里，在艺术作品、广告甚至人的睡梦中都有所体现。1944年，西班牙画家达利用绘画表现了他妻子加拉讲给他听的一个梦，于是诞生了杰作《睡醒前一秒钟，因蜜蜂绕石榴飞舞而起的梦境》。达利沉迷在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论之中，宣称画中的鱼代表男性力量，步枪和锋利的刺刀暗指阴茎，石榴籽象征女性生育和繁殖能力，而鱼口中跃出的两只强大又势不可挡的老虎，恰恰表现出加拉潜意识里对性爱的强烈渴望。
虎的形象在西方算命扑克里也有一席之地，代表着激情以及发生新恋情的可能性。

达利《睡醒前一秒钟，因蜜蜂绕石榴飞舞而起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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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札记》一书，即将出版，图注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