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意涓涓细流般穿透我的身体,我茫茫地感知身边的一切。已经喝了好几口咖啡,意识和眼睛还是那样迷离不清。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推向眼睛熏了熏,眼前的一切暂时清晰明亮起来。
周末的书店,人声吵杂,几场活动带来的人流,离鼎沸不远,是将开未开的热水、熄火之前的热闹气。平时很少见。周末大家都出来了,散散一周的疲惫。偶尔几个低龄孩童在狭窄的甬道飞奔逐闹,时而工作人员轻声喝止,时而家长应声恐吓,更多的时候双方都顾不上管。
小孩是扬过的那股清风,穿梭在需要安静却安静不下来的书店。这个空间,满眼满摞的书犹如从天而降,排列在人间。
一个穿着中学生校服的男孩,他稳坐在我旁边,毫无干扰的样子看着手里的书。在过去20分钟共处一条长凳上,我哈欠连天时,他半隐形专注得让我充满歉意。好想对他说多有打扰。他始终不改坐姿,像在无声拒绝我的抱歉。
手里咖啡的香气丝丝袅袅,我和他的呼吸存在一个空间里。
我的眼睛无法落地纸页上,落下就是迷糊一片。昏暗的灯光把我锁在书店的角落,今天人太多空间被填得满满的。目光所及的尽头,我常坐的那个位置,今天不属于我。我试图从无数的纸页里攫取的人类智慧,今天也不属于我。
我靠着这堵硬墙的背后,传来刀盘擦碰的声音,细细的脆,把鸡皮疙瘩贴到了头皮。这样的声音不能让人十分愉悦,甚至可以说很排斥。散游的思绪,迷糊中准确捕抓到隔墙的声音,让我有点烦,懊恼为何自己不是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耳根清净。
我精力更加无法集中在手里的《鳗鱼的旅程》。我记得前面的内容。“就这样,鳗鱼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以这种黄褐色的形体生活着,时而活跃时而消极。除了每天寻找食物或藏身处,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仿佛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待,仿佛生命的意义将出现于等待的间歇,或者抽象的未来。除了忍耐,别无其他实现之途。”
多有意思的书,此时不属于我。
眼前飘过很多的人,迷迷糊糊地移动着。可是几个漂亮的身影飘来,我却立刻清晰可辨。美丽的东西容易让人窒息,别以为我不清醒。
我如活跃起来的鳗鱼,就突然目光如炬,定焦向那几个身影。红色而张扬的青春啊,不管她穿什么衣服,不管她在哪里,都能从她们的身上直接触抵我的心灵。如今我安静地想起写过的一句话:那一年,我只不过是曾经路过沙丘的一位女子。
对面的姑娘就像曾经的我,悠长的身子就像装在相框里的岁月。我来回想我来寻找我来拉拽,才想起曾经的岁月和如今的自己,还存在一点点的关系。
身边的男孩他放下了手里的书,跟着他妈妈走了。半边的椅子空了下来。我突然联想到电影《阿甘正传》片头里阿甘坐在那条长凳,人生的故事和情节,就像巧克力,不知道自己将尝到什么味道。于是只好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我还是摇着滚热的咖啡,等咖啡降温等自己苏醒。
倚着墙,墙上挂着写意画,灯从头顶射下,我和画成了一体。当然,如果我足够静止的话,我也可以是画的一部分。可是如果扭头回看,我就得从画里挪开。我不舍,开始自得其乐地渴望一直待在画里。
一个黑色的影子移过来,伴着一个奇怪的声音。
“我…可以……坐这……吗?”
椅子的那边空着,爱坐不坐,我是一幅画,不关我事。
画里的人说话了:“你坐嘛!”
“谢谢!”
影子窸窸窣窣落座。
“我……可……以…脱下口罩喝…喝…喝…水吗?”
“可以。”
“谢谢!”
影子又开始窸窸窣窣起来。
“我的杯……子~~子~~也~也~是~象~象印的。”
影子又在说话。
像鱼儿吐着气泡一样的声调,怎么吐都吐不尽的、几乎一直断气着的结巴声音。
画里的人清醒了。
我开始想:原来这个是结巴,严重的结巴!该不会还是个傻子吧?!我张大眼睛,望向他~的杯子。余光瞥见是一帅小伙,有着温顺的气息。
我不敢直眼望向,似乎看他就意味冒犯了他的缺陷。
同时小心翼翼堆话:“是。一样的杯子。”
“我妈妈买的,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今年24岁,参加工作了。”
讲这一句话他花了很长的时间。中间没有规律的结巴拖沓,破折号之后波浪线般摇啊摇啊摇,艰难地摇到句点。
他努力说话着结巴着的时候,我摇摇欲坠般晕眩,却是不忍心打断他。想起曾经我的小孩在人流密集的街头,不知道如何开口卖出一份报纸。他像是鼓满了勇气的气球,在一个人的面前,努力而缓慢地释放着勇气。可是勇气并不能剪短结巴的翅膀,他越想说好结巴就越长了。
我在聆听的间隙圣母傍身地说了一句:“你好有礼貌。”
似乎更鼓励了他,句点变得更加地遥远。
这算不算鳗鱼的等待?
算!
我突然很厌烦起来,再不愿耐心等待。不明所指地说了句:真好。然后禁言了。
他也懂事,配合着沉默地低头看书,仿佛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结束的谈话一下变得奇怪,是按掉了某个按钮,也是阻隔了某些东西!
可是人需要如此喧闹地不同,又需要如此安静地相似。
当他被同伴叫走前礼貌地对我说了再见,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大方,终于看了他一眼。
人所以谦卑,不一定是俯首而下成为谦卑,如此因为感觉低下而表现的谦卑,是他温顺气息背后释放出来的求和。
我看着书店一摞摞一排排的书,绕来绕去高高低低暗藏着许多的玄关。好像迷宫,我在迷宫里绕晕了,走不出去。身边又坐过来一位女子,她不在静心看书,而是嘴里念念有词地读书。
很奇怪,是在念什么密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