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风雅地让心中有片海?

        《容斋随笔》札记(24)

肉身的心灵,是否真的无限?

法国作家雨果,曾写过宇宙级鸡汤:人的心灵比天空海洋更宽广。

爱因斯坦不服:“有两种事物是无限的,一是宇宙,二是人类的愚蠢。”

话太扎心,以致国人多持保留态度。

六根不净的我辈,不论咋装腔拈花,个个心里确实都有片海。

尽管,是片想象的、油腻的海⋯⋯

这事放三千年前,凡夫俗子好像连想象都没门。

一个农业国,多少人从来都不知道海是何物。

谈海,是少数贵族的知识门槛和权力。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孔大爷的海虚幻宏阔,扁舟无涯是内心无奈后的无垠。

海,是先秦诸子最酷、最装逼的话题。

老子:“忽兮若海,漂兮若无所止”,海飘逸如道。

墨子:“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天下四海一家。

庄子的海虽逍遥无极,框定成常态,且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称呼。

那时天下,本邦居中央。封闭的地理观和唯我独尊的构想,奠定了四海的基调。

《尔雅・释地》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

周边沿四海居住的,都是各种夷狄。夷狄成了地理坐标。

海是先秦以来的高频词,风雅的宋人岂能错过这班车?

《容斋》主人洪迈宣布:北、东、南三海其实是相连的!

海洋不就是这鸟样,用他特别说明吗?

丁口税赋管制,出远门是要拿政府介绍信的。加之交通的不便,偏于陬隅的遥远距离,使内陆很少有机会与海厮亲。

海与本邦人的关系,直到清代时一都很遥远。

海一而已,地之势西北高而东南下,所谓东、北、南三海,其实一也。(《随笔》卷三)

洪老师心中果然只有一片海。

这片海的形成,完全于缘地形:天接西北,地陷东南。

司马迁说中国:“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

沧青二州的是北海、广州、交趾的为南海,东接吴、越的叫东海。

可是,唯独西海不是海。

《诗》《书》《礼》经所载四海,盖引类而言之。《汉书•西域传》所云蒲昌海,疑亦停居一泽尔。(同上)

西海,最可能就是个湖。

洪老师大谈的北海,又是哪里呢?

这个靠近沧州的,显然是渤海。

战国时曾一度把渤海海域称“渤海”,春秋时也称渤海为“北海”。

洪迈很清楚,北海就渤海。《容斋》例举了《庄子•逍遥游》中的渤海。

首著鲲鹏事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续笔》卷13)

《释名》曰:“海,晦也。”冥通晦。

水击三干里的鹏,翱翔北海与南海间,穷形尽相毕现海的磅礴。

但从没有人明言,南北海是相通的。

从《山海经》精卫填海(东海),到孟子“挟太山超北海”,海似乎是独立的。

而且,各个海都有不同的势力掌控。洪迈讲《列子》中“渤海之东”五仙山,因失误造成二山沉没大海,(《续笔》卷13)仅余方丈,瀛洲 ,蓬莱三山,是神仙的大本营。

《山海经·海内北经》提到姑射山在海中,有神人居住。

庄子谓其“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在秦始皇心中,神仙就居东海。

所谓北东南三海,是以中原王畿为中心的独立存在。

那么,洪迈的三海相通,脑洞如何凿开的?

元佑二年(1087),历经20年,沈括完成奉旨编绘的《天下州县图》。

全套地图共20幅,包括全国总图和各地区分图。

此前,没有一个王朝如大宋这般看重舆地。

与西夏、辽、金、交趾互为邻国的宋,从地理角度理解疆界,呈现前所未有的国家自觉。

地图无疑是边界最具象的表现,也是最理想认识海洋的途径。

可惜,宋代传下的地图不过几十幅,体现海洋地理的,仅十余幅。

中国现存最早的石刻地图,宋代《华夷图》上,北东南三海是相连的。

据说此图摹本唐代地图,南宋选德殿御座后金漆大屏背上也有同样的一幅。

上层社会,海不是个陌生的观念。

大禹治水疏流入东海,在涂山(安徽)大会诸侯而铸九鼎,把全国地图刻到鼎上。

《九鼎图》象征统一九州,被视为本邦最早的“全国地图”。

禹鼎历商周,至秦而亡。据说,“鼎沦没于泗水彭城(徐州)下”。

秦始皇过彭城时,“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虽九鼎下落不明,其上的地图却流传下来,被称为《山海图》。

从九鼎图上看,世界上的海是相通的。

洪迈应该看过这些地图。

海洋意识兴起,并非意味着有海域观。

从熟视无睹中发现,这已超越一般智者,何况这个世界多数只是庸人。

这是上天对心中有海人的恩赐。

而本邦之海,何偿不与天相连?

汉人普遍释“海”为“晦”。

“晦”是农历月最后一天不见月亮之夜。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注疏“晦”:“朔者,月一日始苏。望者,月满与日相望似朝君。”

至迟在西汉,本邦已知道“望”日有大潮,王充《论衡》:“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大小满损不齐同”。

西汉《七发》:“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分兄弟,井往观涛乎广陵曲江。”

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旨腴词,上薄《骚》些,盖文章领袖,故为可喜。(《随笔》卷七)

比广陵潮“疾雷间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更壮观是钱塘潮。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苏轼因反对新法外放任杭州通判。

此时,诗人的心绪如钱塘江海潮波起浪涌。

地隔中原劳北望,潮连沧海欲东游。”大潮与命运律动在此紧紧扣手。

怆然涕下之痛,醍醐灌顶之悟,乘槎沧海,这是海给人惊心动魄后的升华。

由于水底磨擦及海水惯性,潮汐存在着高潮时间相对月亮到达上、中天时间,有不同程度的迟到现象。

这种月潮间隙现象虽然早在汉代被本邦王充和罗马人发现,但并没有引起重视。

宋人却不同,他们对海的执着令人刮目。

燕肃用十年研究海潮,潮汐“随日而月……盈于朔望”。

他计算出的高潮时刻与月中天时刻表,至今对航海有参考价值。

一大拨海洋专家中,洪迈也许只算个发烧友。

北宋沈括也痴心海潮对比研究,还给“月潮间隙”下个明确定义。

《梦溪笔谈》:“予常考其行节,每至月正临子、午则潮生⋯⋯去海远,即须据地理增添时刻”。

即海港随着离海远近的程度,涨潮时间要相应延迟。

当然,研究海的还有曾三异、余靖、徐競⋯⋯

这些人孜孜以求,却不仅仅是要告慰心中那片海。

燧人氏以匏济水,伏羲氏始乘桴”,可能是先民最早的航海活动。

生存所致,好奇所致,总有人向海迈出第一步。

先吃到螃蟹的人,心中的海一会变得神秘而美好。

《山海经》中的海经“绝域之国,殊类之人”更有“大蟹在海中”。

《汲冢周书》中“共人玄贝,海阳、大蟹”,都是海洋特产。

洪迈谈《汲冢周书》,提及周朝“东越海龛、海阳、盈车、大蟹”等海之利。

篇未引伊尹《朝献商书》云:汤问伊尹,使为四方献令。伊尹请令,正东以鱼皮之鞞、鰂酱、皎瞂、利剑;正南以珠玑、玳瑁⋯⋯(《续笔》卷13)

伊尹作为贤人,向商汤进言:东、南沿海的物产,是大海馈赠也是神奇之所在。

殷墟文物中陈列的很多鲸鱼骨、鲟鱼骨,多是内陆先民的海洋梦想。

两宋的海洋不再是梦想,而是部洋洋大观的出航史。

北宋时期,造出堪称世界之最的巨轮海船,叫神舟和客舟。

神宗元丰元年(1078),当时,朝廷遣安焘出使高丽。

《宋史·高丽传》载:“造两舰于明州(宁波),一曰凌虚安济远;次曰灵飞顺济,皆名为神舟。自定海(舟山)绝洋而东”。

宣和四年(1122),朝廷再次遣使出使高丽,“以二神舟、六客舟兼行”。

心中装着澎湃大海的徐競脱颖而出。

30岁的他生于航海造船中心泉州,被选为随使文书,记录见闻以呈圣上。

限于身份,徐競居高丽虽月余,仅六次外出机会,但善丹青的他书画并举,以图经、书经详摹海外一切。

徐競40卷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让徽宗龙颜大悦,“赐同进士出身,擢知太宗正事兼掌书学”,后升刑部员外郎。

儒雅才气,让他超越进士,直入中央。

徐競记录了航行指南针、牵星术、地表目标定位、水情定位导航方法,更记载了神舟的壮观。

客舟长十余丈,宽二丈五,载重量120吨。“神舟之长宽高大,什物器用、人数,皆三倍于客舟。”

洪迈似乎不了解大宋造船业,他记录南北朝时的大船,与神舟简直没法比。

大翼一艘,广一丈五尺三寸,长十丈;中翼一艘,广一丈三尺五寸,长九丈。(《四笔》卷三)

两宋造船以广州、泉州、明州为中心,不仅有干船坞,更有设计图、密隔舱等全套技术。

密隔舱同四十八向罗盘,皆为风雅的南宋人,对人类海洋梦的杰出贡献。

从精英们的海到民众的海,先人努力了三千年。

从渔盐舟楫之利、贝币财货之用开始,总有那么一群人心中永远有片海。

曾经以为:心中有片海,酸而有毒。

其实,有毒的是人们的心!

那片海从来都在,只是与我辈成陌路。

学着宋人的风雅,啜盏鸡汤,在心间好好养出一片纯净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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