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莲花池在骄阳之下显得有些浑浊，一只青蛙停在池中央的大石上，昏昏欲睡。
青蛙的眼皮第不知道多少次缓缓阖下时，湖底忽然传来一声闷响，震散了停在莲叶上的蜻蜓，也震散了青蛙的睡意。
在大石完全裂成两半之前，青蛙猛地扎进水里。不一会儿，一个满身湿漉漉的蛙妖爬上了岸，他瞪大眼睛，透过满头湿漉漉的水草看着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毛猴：“孙……孙大圣？”
六耳翻了个跟头就上了岸，理理头发，露出一个不可一世的笑容，揪住娃妖的耳朵，说：“你看清楚！我有那么死气沉沉么！”
“我看大哥您也从石头里蹦出来才……”娃妖疼得呱呱叫起来。
“哼！”六耳松了手，“那猴子才不承认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人家是‘美猴王’！”
“是小的有眼无珠。”娃妖揉着耳朵嬉笑道。
“上回见那死猴子，也是这样的一个夏天！”
“您也认识孙大圣？”
“何止是认识！我多少年前还和他打过一架！”
“你也被他收拾过？”娃妖以为自己遇到了同道中人。他还记得上次唐僧一行人从莲花池边路过时，个个大摇大摆，一人踩了他一脚。他的屁股现在还疼着呢。
“被收拾？明明是我把他耍的团团转。”六耳又哼了一声，问：“那猴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孙大圣现在在……说起来，现在应该称‘斗战胜佛’了！”娃妖嘿嘿笑。
“佛？他什么时候跟如来那个死光头混到一起去了？”
“三天前，孙大圣已经护送唐僧到雷音寺，取得真经啦！当年，我还给他们指过路哩！”娃妖露出神气洋洋的表情。
“他们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天庭享福啦！”娃妖还打算再吹几个牛皮，但是六耳已经跃上筋斗云飞远了。
“哈哈哈哈哈哈……”到了天庭檐下，还没翻下筋斗云，六耳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笑声，尖细悠长，紧随其后的是杯盏碰倒的声音。六耳啐了一口，心想：这个老太婆还是那么贪杯！到处找人拼酒！
“你的酒量也不如我！”王母娘娘扬了扬金手指，几个宫女便上前去，只见那倒在榻上的人大手一挥，躲开了宫女的搀扶，登时又响起一串噼里啪啦的碰撞声。
等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六耳才看清楚，正是孙悟空。他一身华装綷縩，金光闪闪，甚至盖过了眼中的火焰。
六耳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何，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
孙悟空甩了甩头，勉强走了个“之”字形，出了宫殿。六耳小心翼翼地尾随过去，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一座堂皇的大殿，楠木匾上阴刻着“朗坤宫”三个字，也是金光闪闪。
六耳前脚踏入大殿，就被“自己”吓了一跳——玄关处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十分明亮，里面也有一个朗坤宫。六耳站在镜子前，发觉自己朴素的衣着与这里格格不入，觉得不适应，便从镜子里走了出去。
“呔！哪里跑！”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大喝，只见孙悟空举起金箍棒作势要打下来。六耳退了几步，这架势让他想起当时自己被如来佛用金钵盂罩住后挨的那一棒来，便摆开防守姿势。
可孙悟空眨了眨眼睛，表情软化下来，拍了拍六耳的脸，说：“脸一点没红，老太婆居然说我醉了。”原来是把六耳当成了镜象。
“没了紧箍咒，倒有些不习惯。”说完就倒在地上，六耳上前一探，这回真的睡沉了。
六耳在朗坤宫里逛了一圈，殿外忽然传来宫女的声音：“大人，今日授封大典时不小心将您和功德佛大人的赐品弄错了。现在将您的赐品送过来了，奴婢现在可以进去把功德佛大人的赐品取出来吗？”
功德佛？听这名字，一定是小和尚的新封号吧！
“在门口放着吧，我正好要去看看他，顺便给他送过去！”六耳环视一周，看见大殿中间放着的金箱子，想了想又说：“你等一下。”
六耳把孙悟空抬到榻上，又和孙悟空换了衣服，抬起箱子走了出去，说：“还是你送过去吧。”
“是。”宫女命人抬上箱子，作揖告退。
六耳偷偷跟在后面，来到了玉阳宫，等宫女送完箱子离开，才踏入殿内。
唐僧正坐在莲台上，还穿着授封大典上的笨重冠服，六耳嗤嗤笑了，唐僧就睁开眼，看见了他。
“悟空，方才你怎么不去送送你沙师弟？”
“送他干嘛？”
“虽然你沙师弟没有恢复本职，但是凭我们四人这么多年的情分，应该送送他。”
“我刚才喝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啊你，总是得意忘形。越是这样的情形，就越应该要体谅别人。”
六耳觉得小和尚真是越来越好为人师了，但他现在不宜发作，只好忍着。
“八戒去送了吗？”
“八戒不但去送啦，还办了个饯别宴咧。”
“这呆子难得这么有心。”
“悟空，来，给我参考一下回大唐时应该穿什么……”
“俺老孙去会会他。”
“哎！别走呀！”
六耳走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不知道猪八戒在哪。他正思考着怎么才能找到猪八戒时，一行宫女端着美酒佳肴热热闹闹地从他身边走过，依次行了礼。
“你们这是去哪？”
“去安乐宫。”
“安乐宫？”
“您不知道吗？净坛使者正在举行庆功宴呢！”
宫女嬉笑着走了，六耳也跟了上去，还没看清楚宫殿就听见了歌舞声。似乎早有人向猪八戒禀告了他的到来，待六耳走到宫殿门口时，歌舞声暂停了。
猪八戒迎了出来，便便大腹露在外面，左右各拥着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娘子。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大师兄！”然后向左右吩咐道：“快给大师兄斟酒！”
六耳走进去，酒肉香与脂粉味混合着扑面而来。如果说先前那些宫殿因空旷而伟丽，那么八戒这里却是流光溢彩，琳琅满目。
猪八戒举起酒杯，说：“大师兄！我敬你！”
六耳手里被塞了一杯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转过身去，偷偷倒掉了。
几个宫女拉扯着六耳让他坐在她们中间，六耳不耐烦地推开了：“走开走来。老子用不着。”
“哥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也该适当地享享福了。”
六耳指着那些打扮怪异的舞女，说：“你把这些都给我撤了。”
“哥哥不喜欢，不看就罢了，俺老猪喜欢看呀。”
“你忘记你是怎么被贬下凡尘了？”
“这些可是王母娘娘赐给我的，别拿你们佛门那套来管我。王母娘娘不让俺老猪成佛，俺老孙还不愿意成佛哩。有吃有喝，就是无忧。”八戒扭过头去，不再主动和六耳搭话了。
“八戒，你这是在赌气吗？
“若是你气不过，把头衔让给你就是了。”
八戒还是无动于衷。六耳无奈，起身就要走，这里的脂粉气已经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了。
“哎哎哎，哥哥，我知错了。”八戒拉住了六耳的袖子，眼睛不看他，嘀咕说：“只是，虽然我老猪还嫩的掐得出水沫儿来，但终究是个粗人，就爱喝酒吃肉，爱看美女。师父和哥哥都修成了善果，沙师弟的奖赏虽然比不上你们，好歹还可以跟着佛祖修炼，可是我挑了一路担子，什么也不会。现在经也取完了，俺还能做什么呢？”
六耳怔了怔，无话可说。他看着宝座上被美女、美食、美酒簇拥着的八戒，忽然觉得他这里才是这天庭中最空旷的地方。
别了八戒，六耳在银河边遇到了哪吒，他蹲在一片白云旁边，卸下了兵器，遥望着远处的晚霞。
“小太子，你在干嘛？”六耳飞了过去，落在那片白云上。
“猴哥！”哪吒对六耳笑笑，眼中映着零零霞光，“我在看晚霞。”
“晚霞有什么可看的。”
“也是。在这天庭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可稀罕的。”话闭，二人相视一笑。
六耳虽然嘴上嫌弃得不行，但还是和哪吒一起欣赏起晚霞来。
有路过的宫女看见两个大老爷们坐在一起看晚霞，不免掩面偷笑。不过六耳和哪吒都没有理会她们。
六耳心想，这天庭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蟠桃园里有那么多蟠桃树，平日里不吃，偏偏要在蟠桃会上做主食。平日里冷清得要命，却偏偏要教天兵天将轮流看大门，装出一副很热闹的样子。最奇怪的就是那群神仙了，一人一间宫殿，每一间都隔得那么远，难道还怕地方不够下榻么？而今小和尚和猪八戒也快和那群神仙混成一伍了！
“天庭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多了点。”哪吒忽然说。
六耳一拍大腿，心想：没错！一切都是因为规矩太多！六耳觉得小太子就好像和他有心灵感应一样，点点头说：“而且多数都没甚用处！”
“猴哥，你的紧箍咒是自己消失的么？”
“应该是吧。”六耳也不了解孙悟空的金箍是怎么消失的，随口答应道。
“你说，燃灯老祖打算把宝塔借给我爹爹多久？”
“小太子，你是不是不想在你老子手下干了？”六耳嘿嘿一笑。
“不是，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什么事？是你与老孙大战三百回合，最后还是沦为俺老孙手下败将那次？还是老孙和杨戬单挑时，你偷袭我那次？”六耳打起哈哈来。
“都不是，我想起我当初砸了东海的龙宫。”
“哈哈，小太子，你就是不想干了。”
“你还记得六耳猕猴吗？”
“嗯？”六耳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说起自己。
“你说，我大闹东海后，我师父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借莲花将我复活。你当初大闹天宫，观世音菩萨也给了你第二次机会，让你去护送唐僧取经。为什么如来不给六耳猕猴一个机会呢？”
六耳的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眉毛皱成八字形。哪吒赶忙说：“猴哥，我说这些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六耳猕猴就算活下来，他也永远比不上猴哥你的。”
“或许他们觉得，六耳永远是个冒牌货吧。”六耳苦笑道。
“猴哥也觉得六耳猕猴是个冒牌货吗？”
“我……不知道……”六耳不想再谈下去了，他怕再谈下去，他就要露馅了，于是起身告别了哪吒，往回走去。
六耳回想起他被如来佛祖罩住后，如来那番“四猴混世”的说辞，就忍不住杵了杵金箍棒：“胡言！满口胡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就算如来是佛祖，又怎么会知道！他最早的记忆停留在哪吒与孙悟空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他看见了无数个自己，还没缓过神来，就结束了战斗。然后那些“自己”纷纷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孙悟空。
六耳走着走着，忽然看见玉帝正在为地藏王送别，玉帝身边的小宫女抱着一篮子果品，是要让地藏王捎带回去的。二人说了没几句，地藏王就唤来了谛听。
六耳赶忙躲在一根柱子后。他还记得，这谛听的耳力十分高明，彼时，在谛听身上活生生上演了一场“眼见为虚，耳听为实”。
那时，地藏王让谛听出来分辨他和孙悟空。虽然他骗过了唐僧，瞒过了李天王，连观音菩萨也奈何他不得，但是谛听俯伏在地的样子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谛听说：“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
地藏问：“当面说出便会怎样？”
谛听答：“当面说出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阴府不安。”
又问：“何为不能助力擒拿？”
谛听答：“妖精神通与孙大圣无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
复问：“似这般怎生祛除？”
谛听说：“佛法无边。”
六耳泪拂了满面。所有人都想擒拿他、祛除他，只有谛听平等看他。佛法无边，后来的事情却不是谛听能够把握的了，只怪自己没有听出来谛听话里的意思。
六耳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朗坤宫，又看见了那面巨大的镜子，这回他不再格格不入了，他穿着孙悟空的制服，比宫殿的布置还要华贵。
六耳盯着镜中的人：黄发毛脸，火眼金睛，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这是自己，还是假冒的孙悟空？
他把孙悟空的冠服脱下来，又定睛看了看，满意地笑了：这是我。我说这是我，这就是我，谁也别想定义老子！
六耳撑着金箍棒站在朗坤宫门口，望着空中来来去去的云朵，思考起今后的去处来，如果不是头顶忽然响起一声怒吼，这个时刻还会更惬意一些：“呔！妖精，吃我一棒！”
六耳猛地抄起金箍棒挡住，心道：好险。
但孙悟空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抡起铁棒又扑上来，直向着六耳面门。六耳防了几手，很快意识到这样打下去一定会像当初一样，没完没了。
六耳大吼一声：“斗战胜佛！”
“砰”地一声，两根铁棒撞在一起。孙悟空停下了手，眼睛瞪得老大，喝问：“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六耳，八年前和你打过一架的六耳。”
“哼！六耳早就被俺一棒子打死了。你不是六耳！说，你是何等妖孽，敢扮作我的相貌！”
“除了我六耳，还有谁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孙悟空想了想，眯起眼睛，说：“就算你是六耳，你来干什么？看来是八年前那一棒子还没挨够！”于是又掣起铁棒打上去，六耳又是一挡。
“我要走了。”
“想走？我这朗坤宫是你想来就来，想去即去的地方么！”二人又过了一招。
“我没骗你，就算行到山穷水尽处，我也不会再来你这朗坤宫了。”
孙悟空听了这话更来气：“我这朗坤宫好不好，还轮不到你多嘴！”劈头盖脸又是一棒上去，六耳没接，而是退开五步之远。
“若是困在这宫殿里，困在紧箍之下，成仙成佛有什么用？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六耳腾上筋斗云，居高临下道。
“呵，紧箍咒早就没有了。”孙悟空冷笑一声。
“是么？”
孙悟空瞥了一眼镜子，正要追上去，忽然慌了神。怎么？！怎么自己竟会下意识去看镜子？他忽然腿下一软，瘫坐在地。
“一点儿远虑，何妨欢喜天真？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拥有。”最后一句话，好像是在对孙悟空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跟随着六耳远去的身影，悠悠淡入云海之中。
2018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