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往事 | 长忆相思卿不知

《大宣往事 | 一世清平知晚意》后续故事


我形成于昆仑之巅,雕刻自天下第一玉器大师之手,辗转流落至开国皇后的母家,曾为开国帝后的定情信物,后又成为大宣帝王的传世玉佩,至此我也终于有了真正意义的主人。

经年近天子之身,难免沾染了王者之气。虽然我的第一任主人给我取名风华,而我则更喜欢称自己为帝王玉。

数十万年的风吹雨打,数年的精雕细琢与几十世的颠沛流离,让我历尽了沧海桑田和聚散离合。对那些劳心劳神的权利游戏实在是提不起兴致。

故而我虽过着雍容华贵的生活,却日日百无聊赖,竟渐渐的对这世间的情爱起了好奇之心。世人皆知最是无情帝王家,是以我这好奇之心一直未曾得到真正的满足。直到遇到我的第六位主人。

这情爱的滋味初尝甚是甜蜜,久了却是苦涩,如若天人永隔,那必是痛彻心扉,日日苦熬。

至今我的玉身上还残有一丝血迹,将这位帝王短暂的一生和他的深情一并烙在了我的玉心上。令我每每回想,都忍不住唏嘘。

就这样,我迎来了我的第七位主人。长卿,一点都不像一位帝王的名字。不过出自我上一位主人之手,就不稀奇了。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那九五至尊的身份都压不住的喜悦。

“给我们的孩子,取名长卿,如何?”

可是世人皆知先皇痴情,却不知这东西也是会遗传的。而我也真是见识浅薄,非要对这世间情爱起什么好奇之心。

我本以为先皇所历之苦已是非常,却不知道还有一种苦,叫求不得。

这是我跟随主人的第十四个年头。也是她离开的第十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主人已不想在她面前使用尊称。

大概是先皇去世前,同他说起她时,亦或是更早,她在藏书阁日日孤影时。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那时我还没来到主人身边。

还记得定安王出征北境那天,主人与她在城楼相送,在三军响彻天际的军誓声中,我的主人亦为定安王的卓然风姿所动。

“若我早生十年。。。若我早生十年,是不是也可以同他争上一争。”主人心中不禁暗想。

而她,则一直望着三军之前的身影,温婉怡然的绝世姿容之下,亦难掩小女儿情态。主人心中逐渐泛起一阵涩意,注视她良久,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他就是您心心念念之人吗。”

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禁为主人叹息,早生十年又能如何。

那时的主人还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她卸去太后服饰,长跪于奉先殿前,与先皇辞行时,他才恍然明白,他和她隔着的从来不只是一个十年。他甚至不知道是如何跌跌撞撞赶至她面前的。

以前,他一直以为,这份心思虽不可示于人前,但总归可以时时见到她,可那一刻,他却不得不在她身后数丈之外的距离,敛了心神,重整仪容,叫她一丝都看不出他的慌乱。

她无心权利,亦不想困于深宫,他一直知道。四境不安,她定不会打破当前的局面,他更是明白。

所以,当定安王深夜入宫,将虎符交与主人,请辞三军主帅之时,当她期盼了许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之时,他就不该还存有什么幻想。

如今十年过去了,主人也已长到了她离宫时的年纪。我本以为那时的主人只是一时的意气。但看着这一尘不染的洛华宫,看着独坐灯前的主人的孤影,我知道,自己又一次的见识浅薄了。

主人善丹青,御书房左侧的书架上,有数十幅她的画像。每遇大事不决时,或者心情不好时,主人都会画她。

而他最喜欢的,当属挂在洛华宫正殿的那幅。此画原是分两次作成,初时只有藏书阁的景致,凝神远思的画中之人则是后来才有的。但整幅画却如一气呵成,想来早已在主人心中描绘千遍。

我一直不解,到底是什么令主人如此不能释怀。是藏书阁内博览群书的专注恬淡,是洛华宫中谈史论经的惊才艳艳,还是奉先殿前放下一切的毅然决然?

又或者,我的主人也只是个看脸的人。不过,要说主人只是个风花雪月之人,又实在太失公允。

如今这大宣江山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虽离不开先皇吏治改革打下的稳固根基,亦离不开定安王安定四境的不世之功。但能在短短十年内,将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兼并南陵,统一东西两境,后又亲征北萧,将其正式纳入帝国的版图,却是他的先祖都未做到的事。

帝王做成他这样,实在不该有什么遗憾。可他却至今孑然一人,不曾大婚,更未有子嗣。若不是迫于他帝王的威仪,又见他身体康健,前朝的言官不知要把他喷成什么样子。

这一日下朝,看主人周身八百里勿近的强大气场,就知道那群言官终究是按耐不住了。之后,就是他一如往常,将自己关在了洛华宫里。

以前,长乐公主在时,她还能劝他一劝。自从两年前公主出嫁离宫,这若大的宫里,就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可这次毕竟不同,先前还能以专心国事为由,如今四海宾服,国祚绵长才是重中之重。

主人在她的画像前默然良久,终是晦涩的叹了口气,做了个令所有人不解的决定,南巡。

史书是如此记载此事的。

“天授十四年,宣武帝南巡。凡所临幸郡邑,务俭省,无纷华。御舟入邑境,县令犹可坐堂断事。”

主人不是张扬奢靡之人,南巡,不过是他听说她最近几年常住江南,想去见一见她罢了,是他觉得他耿耿于怀的这十年,这十年所建的功绩,当是可以见她一见。

自出生起,他便被立为一国储君。先皇在时,他还能偷懒片刻,后来她临朝辅政,也可以偶有得闲。如今将整个国家背在身上,直压的他喘不上气儿来。

他不过是想放肆一回,见她一面罢了。

可他也明白,纵然享有天下,富有四海,惦记别人的妻子亦是不该。

御舟一路南下,经通济,过江都,直奔江南。可距离越近,主人的内心越是忐忑。

距离登岸的渡口尚有十几里,主人与随行的一众臣子,已经站立在御舟船首。只见沿岸一片繁华之景,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正于岸边相迎的江南百官依稀可见。

为首的正是现任江南巡抚,也是她的师兄,同为宁老先生高徒的顾清一。这几年,他的政绩斐然,江南在他的治理下日渐富庶,为帝国征战四方提供了财力的支撑,前年又疏治江南水患,更是解决了帝国几十年的隐忧。

如今韩相已年迈,是时候寻找接替他的人了。这也是主人南巡的另一层用意。

见过江南诸官,处理完当天政事,主人下榻在江心别苑。别苑出自匠作大匠欧阳旭明之手,位于别苑西北的临江阁,正是江南一带最高的建筑。天高云阔之时,登临阁上,江南美景便可尽揽眼底。

此时已然夜深,主人却全无睡意。见他唤了侍从,向别苑西北行去,我这颗玉心,也不免有些蠢蠢欲动。

可登上这江南第一楼,我却丝毫生不出坐拥江山的豪气来。月明星稀,独上高楼,只觉得主人的身影越发孤寂了。

不多久,主人的贴身侍卫墨影来报,“两个月前,定安王与王妃出游去了,去往何地不知,归期…亦不知。”

主人身躯微滞,“这些年她不是一直常居江南吗?为何会出游?”

“六年前,王爷和王妃游历至此,那时…那时正逢王妃有孕,才常居于此,直到…直到…”。墨影当然知晓主人心中执念,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下去吧。”

那一夜,主人独自在临江阁顶站至黎明。破晓的曙光掠过琉璃屋顶,或许谁也不知,在这如诗如画的江南美景装点的清晨,这位缔造了帝国传奇,威慑海内的年轻帝王,落寞的心境。

主人空出了一整天的时间,召见了江南巡抚顾清一,以及他的女儿顾秋月。召见顾清一,自然是为了天子与重臣的倾心之谈。

而召见顾秋月,却是因为在南下的途中,主人听闻她曾在疏治江南水患时,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这样有胆略有才气的女子,自然容易得主人青眼。更何况,若我猜的没错,她那一手的好剑法,定是得了某位故人的真传。故而在这位江南女子的周身,萦绕着一派飒爽之气,与那份天然又似曾相识的温婉,如此奇妙的融为一体。

我不禁心生遐想,主人和她竟是如此的般配。许是我太过专注的欣赏这一对璧人,竟忽视了他们先前的谈话。待我回过神来,便听他们已经从江南谈到了漠北,此时的主人也是少有的开怀。

“只是家父对我管教甚严,这些地方都不曾去过。有时真希望能像老师那般,可以游历四方。”

我明显觉出了主人听到此话后的异样。于是二人的交谈,在如此莫名的气氛中,戛然而止。

许多年后,当他们以帝后的身份,共临天下的时候,不知道可曾忆起过今天的初识,回忆里又是怎样的心境。

天授十四年秋,宣武帝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南巡,回到京城。这是主人长达四十年的执政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南巡。

天授十五年,江南巡抚顾清一升任吏部尚书,同年宣武帝与其女顾秋月定下姻亲。顾家一时风光无两。

天授十六年,顾清一拜相,帝后大婚。主人终于不再孑然一身,大宣皇宫也终于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之后十数年,君臣一心,将帝国推向了鼎盛,帝后情深,一直为百姓津津乐道。

可我知道,主人一直不曾真正的放下过。这些年,洛华宫一直是宫中禁地,主人也常常独自一人在她的画像前默然良久。

自上次南巡后,主人再未探寻过她的任何消息,他想通过时间抚平一切,却并未如愿。

他日日忙于政事,用心经营着他的感情,教养着他的子女。

但他始终无法忘记,先皇病重帝国风雨飘摇的那些年,她虽远离政治漩涡,将自己孤绝在一方天地,却对他们兄妹二人处处照拂,他初登帝位政局不稳的那些年,她亦排除万难,为他扫平了各方障碍,却在他十四岁生辰顺利亲政的那天,亲手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自此一念入心,再难相忘。

虽然他知道,她做的这一切一直都不是因为他,这不过是她曾在先皇面前许下的一个承诺。她真正爱着的,放不下的一直是那个远在边境的人。

每每思及此,主人的内心都困苦难言。

求不得,一直是主人的情感基调。而这不仅是他的,也是顾皇后的。

纵然顾皇后心胸开阔,亦难免在三十六岁的年龄上,就香消玉殒。

犹记得,她离世前的那段时间,主人放下繁忙的政务,令太子监国,自己则陪她在温泉行宫长住。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一连下了几天的雪后,天气终于放晴,顾皇后从沉梦中醒来,亦觉精神大好。不顾众人的反对,换上她少女时钟爱的红色劲装,在落雪园的梅花树下舞起剑来。

一袭红衣飞舞在落雪与寒梅之中,铮铮的剑鸣之声在园中激荡,虽然动作因身体虚弱而稍有凝滞,但傲然的身资却诉说着内心的清冷与孤绝。

主人来到落雪园时,看到的就是此番情景。他犹记得数年前的九宗山之变,她就是这样执剑挡在他的面前,原来从那时起,他的内心就已经彻底陷落了。但他终究是个情感内敛,不善言谈之人。所以,直到顾皇后离世,他都不曾与她敞开心扉。

“衣冠葬皇陵,遗骨归故里”是顾皇后的遗愿。那一晚,主人屏退左右,独自守在她的床前,从满心伤痛到震怒再到委屈执拗,杀伐决断的眼眸中水纹流转,待他收拾好情绪,说出的是他这一生最任性的一句话。

“不,我绝不答应。”

天授三十二年,顾皇后薨。宣武帝悼痛,辍朝七日,群臣哀笃。

天授三十三年,主人接到西南的来信。没有人知道信上究竟写了什么。随信而来的是史上最为完整的《大宣全域图》,以及后世广为流传的《大宣山水志》。

洛华宫中七日灯火长明,主人重拾荒废多年的丹青,在画中之人的鬓边,添上了一朵桔梗花。那年他刚刚亲政,春水初融,卸下政务的她喜欢上了侍弄花草,他得了些别致的花种,给她送来,那是他送出的唯一一件礼物。洛华宫中的桔梗花郁郁葱葱的开了几十年,而她却早已不在。

之后主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更是远离了京城的政治中心,长居在上阳别苑。而我,则在他将政权正式移交到新君的手上时,来到了新的主人身边。是以,我并不知晓,这位帝王连同他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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