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哝哝

      油菜花开得正旺。

      哝哝的腿从油菜花刚刚冒出花蕾的时候就瘸了。妈妈说是被人打瘸的。在哝哝一声紧似一声的哀叫中,妈妈平静地说着有可能会打哝哝的几个人,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不知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人,怎下得了手!

      妈妈把哝哝最喜欢吃的香肠和牛肉切得细细的,蒸熟了放在它面前,可是它连闻都懒得闻一下。它只是一声,一声,又一声地低低哀叫着。妈妈轻轻地摸了摸哝哝的头,哝哝的黑眼睛缓缓地眨巴了几下,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低下头去吃香肠。妈妈轻声哄着:“乖,来,哝哝,我们吃饭了!”说话时,妈妈伸手就去抱哝哝,想看看它的瘸腿情况如何,可是不小心碰到了它的痛处,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哝哝在妈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狠狠咬住了妈妈的手!

    “狂犬病!”这可怕的名词令人胆战心惊。而妈妈则因为被咬而火冒三丈,天天为哝哝准备吃的,喝的,临了为看看它的伤势,竟被咬了一口!妈妈抄起扫把就往它打去,可是高高举起的扫把却无力地垂了下来:哝哝的黑眼睛,竟然慢慢涌出了泪。

      那几天村里正逢演戏,家家户户忙得不可开交,妈妈在打了狂犬疫苗后,马上开始准备饭菜招待客人。哝哝的腿伤,我们其实只是急在心里,却匀不出时间来专门送它上医院了。

哝哝的叫声越来越疯狂,并且开始攻击接近它的每一个人。为了防止哝哝咬伤看戏的人,妈妈把它关到了二楼的阳台上。哝哝一直用前爪狠狠地挠着通往阳台的木门,叫唤声竟然渐渐地轻了。或许是喊累了吧。

      油菜花在路灯下依然黄得耀眼,一股浓郁的花香固执地在夜色中四处游荡。

      那天家里前前后后来了五波吃晚饭的客人,妈妈忙得忘了为哝哝切香肠与牛肉了。等到客人散去,妈妈才发现家里似乎安静了不少,一直响在耳侧的哝哝的叫声没了!妈妈急忙往楼上去。打开门,哝哝绿莹莹的眼珠在黑暗中灼灼地闪着光,妈妈觉得背上一阵凉,随即打开了阳台上的灯。

      哝哝一动不动地伏在它的窝里,只有两个眼珠子那么大地瞪在眼眶外。

      妈妈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戴上厚厚的手套之后才伸手抱它,就在这一瞬间,哝哝又发了疯似地狂叫起来。那叫声在春寒料峭的农历二月的黑夜里,听上去是如此瘆人。

      哝哝疯了。

      我因为重感冒,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哝哝的叫声像遥远梦境里飘来的似有似无的游丝样的呻吟。

      然而我终于醒了。

      弟弟在楼下高声地叫着:“哝哝呢?!哝哝呢?!”妈妈简洁的回应声也迅速传上三楼:“扔了。”

      “你扔哪儿了?!妈妈你怎么这么狠心!妈妈你这样跟那些打狗的人有什么区别?!你扔哪儿了?!我去找!”

      “义乌江。”

      摩托车的引擎声飞快地往村外冲去。

      妈妈似乎在追赶:“你别找了!我叫人绑着石头沉下去的!天这么黑,找不到的!”

      我开始哀哀地哭泣。

      哝哝来我家已经五年。第一次见到它,它才一个多月大,雪白的身体像个绒球似的,小小的,小得可以放在一只手掌上。当妹妹从口袋里把它掏出来时,我大为惊奇,忍不住爱怜地抚摸它。它的眼睛漆黑漆黑的,像暗夜里闪烁的两颗星星。

      从小怕狗的我一下子就被哝哝的可爱模样征服了。可是在外工作的我,除了偶尔周末回家,其实少有时间照料哝哝。一直以来,是爸爸妈妈和弟弟、秀秀在细心地呵护它。尤其是爸爸和弟弟,简直把哝哝当宝宝一样地疼爱着,除了晚上睡觉不同一个被窝,哝哝可说是我家的一个新的家庭成员。

      可即使是爸爸与弟弟,也并不能一直陪伴哝哝。白天全家人都要出去工作。每天,只有哝哝一人留在家。它很乖,在家人外出时,它依依不舍地跟在你的脚边,似乎想说话,但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地看着门被锁上,静静地听着你的脚步走远。

      有时它会从爸爸一大早出门开始,就蹲在门边,一直蹲到下午五点多。一听到爸爸回来,在门口轻声呼唤:“哝哝——”它就飞快地跳起来,两只前爪趴在门上,整个身体往门口倾过去,倾过去,尾巴欢快地大幅度地摇摆着。当爸爸打开门,寂寞了一天的哝哝不停地往爸爸裤腿上跳,一直到爸爸腾出手来抱它,它才安静下来。

      有时是弟弟先下班回家,远远地听到弟弟摩托车的引擎声,哝哝不管在干什么,马上暂停,先冲向门口迎接。弟弟也总会抱它,哄它,为它张罗吃喝,为它洗澡,为它梳理和修剪全身雪白的又长又密的毛。

      当我回家的时候,哝哝对我这个不常见面的“陌生人”也很热情:我刚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它已往门口冲来,用爪子刨起大门,并高声叫起来。当我打开门后,它也不停地往我身上跳,一下子的功夫,就把我的裤子弄得一团糟。我明知无法阻止它的亲热,依然语带劝阻地拖长声叫:“哝哝——好了,哝哝——好了,好了!被你弄脏了!”等我放下手上的大包小包,哝哝的期望可落了空:我从不会去抱它。哪怕它刚洗过澡,我也不会抱它。

      因为我与生俱来的怕狗,更因为我总觉得它身上有一种我很敏感的气味。可哝哝并不灰心,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我在卫生间洗脸,它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扯着我的裤子,我忍不住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哝哝可真会撒娇!”但我洗漱完毕,依然不会抱它。我往楼上跑,哝哝跑得比我快,早就在我前面一级的台阶上等我。我趁它抬头看我,一闪身就进了房,在它来得及挤进来之前,关上了门。我打开电视看起来。

      节目多么精彩也无法扫去哝哝抬头看我的两只黑眼睛,那样惹人怜爱的一对黑眼睛。我忍不住悄悄开门,从门缝里看它,它沉默地端端正正地蹲在房门口,黑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门。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把门开大了些,哝哝开心地冲了进来。我总是马上为自己的心软后悔,你看哝哝在干吗呢!一会儿的功夫,它已把房间弄得一团糟,它或许以为我还会表扬它的杰作呢!我马上不客气地轰它出去。现在我可不管哝哝要在门外蹲多久了。

      现在哝哝是再也不会来弄乱我的房间了。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高兴!我一点儿也不高兴。我的泪不停地涌出来。哝哝的大眼睛一遍又一遍的浮现出来,在我眼前。

      哝哝在我的生活里,存在了五年。这五年里,我压根没怎么关心过它。我只是在弟弟为它洗澡时,递过几次沐浴露,或递过那么一两次毛巾,或是为它吹了一下风——可是每次吹风,它就要快乐地用力甩身子,当它身上的水不小心甩到我身上,我总是毫不犹豫地扔下电吹风,不乐意再为它吹干长毛了。

      可是不管我怎么对它,它可从不对我记仇,依然在我回家时,那么热情地欢迎我……

      弟弟回来了,在黑夜中寻找被沉下江的哝哝,找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江水湍急,况且连哝哝被扔在哪个具体位置都不知道,这么盲目地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弟弟的说话声在愤怒中明显地有了一丝颤抖的哭音:“妈妈,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还想着明天抱它去孝顺看病的呢!为什么不跟我讲一声就把它扔了!哝哝会好的!”

      我嚎啕大哭起来。弟弟冲上楼,一直敲门。但我只是哭。声嘶力竭。弟弟终于哭了起来:“姐姐,开门。”妈妈无可奈何地说:“哝哝疯了。这几天村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万一哝哝去咬人,实在太危险了。妈妈也心疼哝哝的。”

      我打开门,一言不发地靠进了弟弟的怀里,我大哭。

      哝哝,那冰冷的江水一定呛着你了,对吗?哝哝,你会游泳的啊,你一定要往岸上游,游上岸后别再到人多的地方去……哝哝,你往山林里去吧,那儿会有你的新伙伴,你会有快乐的新生活!

      夜色中看不见油菜花摇曳的身影,可是夜风吹送来的,分明是浓郁的油菜花的香味。在那花香中,有哝哝在四处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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