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冯内古特在《时震》里讲了个故事“宇宙中的时空连续统一体突然出现了小故障,产生时震,使得每个人、每样东西都退回十年,不管愿意不愿意,完全一样地重复以前所做的一切。这种似曾经历过的错觉将延续整整十年。……我在小说中用时震将每个人、每样东西从二〇〇一年二月十三日一下子突然弹回到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七日。然后,我们每个人不得不艰难地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一年一年地向二〇〇一年走去,赛马时再押错赌注,再同不该结婚的人婚配,再次感染上淋病。”
我遇到了同样的一群人,他们从2023年回到2013年,遇到了类似的问题,他们讲给我听,我只负责记下来。
(一)
我是个例外,我没有活到2023年,我在2020年底从十六楼坠下,估计是死了,下一秒就已经在2013年的宿舍里,就像睡了一觉。我看着天花板,发现了异常,我回到了这个身体,却只是旁观者,我准备起身,而它至少翻了个身继续睡,到了早上,我想去吃碗面,它只是在楼下买了罐八宝粥,我看着它朝对面学校走去,我突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改变不了它,它继续走,与其说我拥有这个身体,不如说我只拥有这双眼睛和脑袋,我被自己囚禁了,这张嘴讲不出我想说的话,这只手写不了我要写的东西,我感到绝望和愤怒,我的死刑被延迟了,它要我在这种折磨中多待七年再死,它一定也很恨我,我坠楼的时候同样杀死了它,对它来说,我是凶手,是仇人。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遇见一个女生,爱上她,并且使她爱上我,然后爱使我厌烦,我把她抛弃了,这是我犯的另一个罪。我试图阻止它,却做不到,我走向她,她看着我,那时我还不知道所有人都回到了这个时候,我以为只有我自己是这样,甚至没有怀疑,我总以为自己是特例,常常如此。后来回忆起她看我的眼神,她肯定认出我了,甚至在遇见我之前就知道那天会见到我,她还恨我吗?我不知道。因为那天看着我的,不是她,而是它,我们都是旁观者,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那天一定不会去,她应该也不会去,我们应该不会见面,老死不相往来,但我们都做不到。世界不再是我们的,而是它们的,我从来不认为它是我自己,我厌恶它。
我已经死了,所以这个身体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像当初抛弃她一样抛弃了它,我抛弃了所有,又或者被所有抛弃。我讨厌去找原因,原因太多了,数不完,也不会改,我不想那么虚伪,一边检讨自己,一边继续犯错,人都是这样的对吗?我更喜欢这样安慰自己。我曾经做过一道选择题,当我在沙漠中快死去的时候,我是继续耗尽最后一口气寻找出路还是原地坐下来安静的接受死亡?我选择了后者。从我的结局中也可以看到,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没有什么比失去控制更使我恐惧,我想拥有自己人生更多的权利,我当然想活下去,但当我发现活下去的代价是我必须变成一个我厌恶的人时,我犹豫了,我开始思考活下去的意义,如果不能做自己,就没有意义了,如果活成另一个人,我也同样的死了,这个身体又被另一个它占据,我从来就不是我,而只是我的一部分,我是我理想主义那一部分,最终的结局,要么是作为理想主义的那部分死去,要么是理想主义带着这个身体的全部死去,我选择了后者,理想主义者都该死,不是吗?他们把这个世界讲出了太多可能性,连他们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些,又或者是讲完之后他们的理想主义也死去了,因为讲了实现不了的假话,羞愧的死去了。
我倒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决定去死的,更多的是我自身的原因,我很脆弱,像一块糖化玻璃,阳光照过我,却不准空气进入,我划分了自己的空间,小心的呵护自己那长不出来的梦的种子。我太害怕有人告诉我,你的梦是假的,这颗种子发不了芽,我宁愿人们讨论的是因为我对空气的阻止,妨碍了这颗种子的正常生长,因为我死了,所以我成不了才,而不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才华。我害怕这个,所以我决定先下手,我不能见到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不能作为一个虚度光阴追逐梦想最终发现梦想根本就是虚无的人活下去,然后我得认清现实去挣钱了,因为他妈的我要活下去,我真的厌恶自己,所以我动手了。
不管是成为一个现实的人还是成为一个没有实现梦想的才华的人,都使我痛苦,我无法接受。我遇见一个女生,然后离开她,再遇见一个,然后再离开她,然后再遇见其他女生,然后再离开她们。我的人生就这么过来了,每当我发现我的生活落地了,我要开始清醒的时候就退缩了,我厌恶真实,我厌恶成为一个可以被依靠的人,我没有资格。我还在梦里,梦醒的时候就会决定去死。
这个时候已经是我这场梦的中段,所以这个时间倒流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她也不是第一个被我伤害的人,我高中就伤害过一个女生,我是个杂种,每当一个女生跟我谈未来的时候,我就开始厌恶她了,她正在使我从一场梦中醒来,她救不了我,又或者说,我只是在梦游时和她恋爱,我清醒时便不会再爱任何人,她想使我清醒,便是在叫我不要再爱她,她做到了,所以我离开了她。
我看着这个女人,她或许也在翻开这十年的记忆底部找我,从一堆废墟垃圾中找出来,眼前这个人是她人生的一个污点,一个杂种,一个欺骗她感情的人。但更使她痛苦的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会爱上这个人,然后再次被他抛弃。痛苦会重复,但爱不会,我们清醒的知道我们不会再爱彼此,却还是再次相爱,再次在一起,促成这一切的人真是个狗杂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她黏在一起,但我并不爱她了,但是它爱它,它在清醒之前和它真心相爱,我只有歉意,但于事无补,所以也不准备对她讲,永远不要再出现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做到了,但她依然感到了痛苦,我没有感到,无法感同身受,逃离她时我竟有些惬意,觉得人生恢复了自由,又可以继续做梦。
终于,我和她分开了,只是因为她和我讲,她对我们毕业之后的人生规划,这使我恐惧,我觉得我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我不愿意,我逃走了。再后来,我又遇到了其他人,又犯了同样的罪,这只是我人生的一个片段,你如果非要问我,在这次时震中我印象深刻的是什么,就是这个。而不是什么工作失败,理想破灭,那些是注定的,我必须自己去承受,我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唯有和异性的交往,是别人在为我买单,我有负罪感,只能把其他地方的失败视为惩罚,每次失败我总是想,都怪自己伤害了人,活该。但这是不对的,我失败有我失败的原因,和她们无关,我的失败并不能减轻她们的痛苦和我犯的罪,我犯了两个错,一是为各种失败找到借口,视为还债而不是我自己各种错误引发的后果,二是我以为这是在还债,完全没有,哪怕我最终死了也没有弥补一丝一毫,错了就是错了,一张纸撕破了,一块玻璃打碎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信任破灭了。
死亡是逃避,却是我为数不多的选择,而这些选择都是错误答案,没有正确的,人生走错了,选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奢望更正为正确。没有才华,没有能力,没有对别人负责的心,就是没有,我不能接受这种没有,所以我选择去死,我以为死后就可以重新来过,但这个时震使我又再次经历人生,让我再一次看清自己的丑陋,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是如此丑陋。
我在回来之后每一天都很痛苦,都是折磨,它把美好的都过滤掉了,我遇见一个人,我知道我会离开她;我找了份工作,我知道多久之后我便会离职;我写了首歌,我知道没过几天这玩意儿连我自己都不会翻出来看;我看着镜子,看着现在的自己,过去的自己,以及死去的自己,我都觉得厌恶,或者我看见的是他们的眼睛,是他们在厌恶我,这个杂种。我毁了他们,我毁了自己,我恨他们,因为我恨我自己。
无力感正在把我摧毁,我正在下坠,我走的每一步都使地面下陷,我正在坠入无间地狱,我杀了太多人,杀了心怀憧憬的自己,杀了认清现实的自己,杀了想去爱他人的自己,杀了还有其他可能性的自己,杀了曾经的自己,杀了未来的自己,杀了从出生到本来可以老去的每一个自己。我一直在坠落,直到那一天我从十六楼坠下,这个身体终于追上了我,它恨我,它要和我一起死,我终于接触到地面,听见些许响声,地面开始变红,像一块红布,盖住了我的头,我变成了我梦里想娶的女人,我想要掀开这块布,看看她的模样,她到底是谁,我想知道,但我做不到,我已经死了。
(二)
我其实不太想回到十年前,我想我的老婆和女儿,刚开始我并不适应,你知道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一线工作了,结果回去之后还要上夜班,还要去拧螺丝,刚回去那天我上的是夜班,回过神我正在写报告,调试了大半夜这个机器,把问题和改进都记录下来了,留给白班的老师傅们解决,我是个新人,入职不到一年,刚刚从观澜调到龙华,龙华是总部,我一直希望调过来,可以在大领导面前表现,我需要这种机会。我干的还不错,调到龙华两个多月,我们生技处的处长就让我在夜班期间单独管理几台新机器,我只需要晚上守着它们,对小问题进行维护,然后把大问题记录下来让白班的人跟进,虽然无聊,但是胜在是我第一次独立做一项工作,我很认真,不敢打混。
可那时的我是这样,现在并不是了,我早就困了,当初在一线待了两年我就去了办公室,再也没上过夜班,我有些不习惯。虽然我常年不在一线,但有些小问题我还是看得懂,使我生气的是那时的自己看不懂,明明调试坐标就可以恢复正常的,我偏偏要去改视图,去调整辨识度,一晚上压了两块模,把生产线的线长气惨了,我也生气,年轻时候就是容易犯错,我后来也见过不少年轻人犯错,有些会原谅,有些也会批评,我骂哭过一个应届毕业生,我觉得错了就是错了,不应该因为年轻就原谅,纠正比谅解更重要,但年轻人不懂,那时候的我也不懂,我明知理亏,却依然和线长吵了几句,仗着他没有权限管我,第二天,领导居然表扬了我,因为我们生技不应该受生产的气,不用理会他们,但他同样指出了我的问题,当天就给我找了个师父,让我跟着师父学技术,不能再犯错。我一直很感激他,我后来的管理风格也受他影响较多,我和他一样护短,但是也希望可以教好年轻人。
十年后,他调到事业群的另一个厂做了厂长,我也升为厂里自动化开发部的部长,回到十年前,除了比后来瘦一些,并没有太多让我兴奋的东西,一开始我彻夜的睡不着,想我的老婆和女儿,说实话,想我女儿更多一些。我女儿才两岁多,我老婆是厂长的秘书,我常去汇报工作,办公室隔的也不远,就认识了。我爱她,但我还要等三年才能见到她,她是从一站式服务中心调过来的,我以前也去,没见过她。
还没遇到她的时候,我唯一的乐趣就是上夜班的时候跑出去找同事打混,这个时候我已经混熟了,和生产线打好招呼有事打电话就到离我们车间最近的小卖部找他们汇合,总部厂区很大,像一个小镇,听说巅峰时期容纳了三十万人,后来开始搞自动化,现在只剩几万人了,以后还会更少,但也不会少太多了。小卖部很热闹,抽烟打牌的人都有,这只是上半夜,到了下半夜,大家都困了,胆子大的回寝室睡觉,胆小的只能找地方躺会儿,因为晚上会有人巡逻,穿着制服,我们看见了就跑,所以不敢睡着,被逮到就会查身份信息,说不定就会报到领导那儿去。我被逮过一次,是一个人在路上走的时候,没看见拐角处的巡逻队,不过领导没有骂我,后来我坐办公室的时候巡逻队跟我报过一些名字,除了有个出现了几次的人被我开掉了,其他人我都没有责骂他们。我也是这么过来的,老油条更容易原谅小油条,但是容不得更老的油条。
我的岁月就这样流逝,我还要在等一年多才能见到我老婆,还有半年多才能调到办公室,夜里偶尔会坐他们的电瓶车在厂区飙车,我能在其中感受到我的年轻,后来我再也没有飙过车,我开车特别慢,特别是有了我女儿之后,我老婆总是笑我,说我是驾校教练的好徒弟,这辈子都不会被开罚单,完全就是严格按照地面限速规定开车,再空旷的路上也是如此。我不再年轻了,但我很满足,我接受这个代价,我用我的年轻换来了我的家庭,我很知足,也很幸福。
终于熬到头了,我在办公室见到了我老婆,我想她也认出了我,我们一定会相爱,恨不得马上在一起。可是我隔了大半年才敢和她聊工作以外的话,我和她都很着急,对这个二十多岁的自己不太满意。我们是厂长撮合的,那天他叫我去办公室谈事,谈完正事他问我有没有谈恋爱,我说没有,刚好我老婆也在旁边,厂长就开玩笑说我老婆也是单身,让我去追她,我老婆当时就脸红了,我也是,耳朵也红了,我就开始约她下班一起吃饭,那天我没有加班,她也是,厂长同意的。
我们理所当然的在一起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不会在一起,如果倒回这十年可以自己控制这个身体,我早就跑遍各个一站式服务中心去找她了。我很幸福,我知道时间会继续,两年多以后我们会结婚,再然后我们会有一个女儿。十年以后我们也依然会在一起,我还会看我的女儿长大,我很幸福。
当然,我们也遇到了问题,深圳的房子太贵了,我是自贡人,她是苏州人,公司在成都和昆山都有厂区,我们还在讨论调去哪边对女儿的教育好一些,成都那边去年有个自动化部门可以调动,但是没有我老婆合适的职位,我们还在等,这个时候突然就回到了十年前,这个问题使我苦恼了很久,回来之后我一直不愿意想,只要不去想这个事,我们就很幸福。
马上就到十年了,我们马上要回到那个时候,重获自由,我最怕我老婆到时候突然问我,我们到底去哪儿,想了十年还没想出来吗?我不知道,我没有想,我一直在想我女儿,我很幸福。
(三)
我们有梦,而后有青春,既然回到十年前,我就当做了场梦,曾经我的青春时期不长,我很早就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有时会让我觉得很累,这下好了,有一场十年的梦可以做,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回到十年前,那时我正和一个我不爱的男人在一起,他对我很好,这次回去我认真的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也是十年后回来的吧,他知道不久后我们会分开,他也知道,然后我们继续在一起,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对每一段感情都愿意付出,我并不是个坏人,我只是不爱他而已。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算不上太势利,可是别人有的东西我总该有吧,我也不比别人差,分手是我提的,他竟然希望我爱他,我做不到,在一起不就可以了吗?要求这么多。
接下来有段时间我恢复单身,努力工作,我对生活有了新的追求,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获得些什么,我这么想,也这么做。但这次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见到自己像积木一样堆积起来的生活,生活太脆弱了,夯实它又太辛苦了,我像别人一样活着。我这样生活了一两年,兢兢业业,没混出个什么名堂,钱还够花,生活过得还算精致。
我也有个盼头,我会遇见一个男人,我想我应该是爱他的,虽然我们后面还是分开了,他接下来会入职,成为我的同事,一段时间后我们会在一起。我遇到他了,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他竟有些厌恶我,怎么可能,他说过他第一眼见到我就喜欢上我了,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我们都说了假话,恋爱的时候总是这样。我通过他的眼睛见到了在他身上的另一个他,他这几年过的还好吗?有没有坚持做他想做的事?他挺好的,就是有些幼稚。
他给我写了首诗,我迷上他了,你知道这年头有多少人还会写诗吗?他真有趣。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瞬间就好了,我们都还年轻,我们都还可以做梦。我们开始吵架了,人不能总是活在梦里,相爱以后不就是应该思考未来了吗?我们什么时候买房,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小孩,我们在一起一段时间了,我不年轻了。他总是不懂,总是不去想,一天到晚讲爱情,我爱他,可是已经感觉到尽头了。
我不要求他在物质上能够给我什么,只要和别人一样就够了,我从不奢求更多,我很容易知足。可是他做不到,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他甚至还想辞掉工作去写作,他太幼稚了,他的水平还差得远,我能告诉他吗?我能感受得到自己的痛苦,那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痛苦,不管重复多少次,每一次经过这里我都会觉得痛苦,我们互相不能理解对方,我们走到了分岔路口。
我没能叫醒他的梦,他的梦太长了,我需要的是醒来后的他,我等不了了,我不年轻了。我离开了他,他也同样离开了我,我们互相抛弃了对方。他现在过得还好吗?我偶尔也想要了解,得知他还在做梦,一直没有醒来。
再后来我遇到了我先生,他对我很好,我还算爱他,我觉得足够了,我们很快结婚,然后生了个儿子,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这十年给我更多的感受是重温,就是一场梦,我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会醒来,人不能总是做梦,因为我们都不年轻了。
(四)
我很高兴,可以回到十年前,那时我和前妻还没离婚,还和儿子生活在一起,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当时我和前妻的感情差不多已经结束,只等儿子考上大学就会分开,我舍不得我儿子,我从来没有和他讲过。
我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偶尔说教两句,他也不听,十多岁的孩子都是这样,明年他就高考了,考得还不错,去了一个还不错的学校,唯一的遗憾是离我太远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他去了国外,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我手机里一直有他三岁时的照片,每次想他我就会拿出来看,他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么大的孩子,我爱他,但我从来没有讲过,我以为他知道。
回去的第一年我最快乐,可那时的我很晚才回家,我在这个身体里心急如焚,有时赶回家他还没睡,还在做题,我看着他的背影,我很想他。但那时的我同样不懂表达,我更多是在旁边看他,看他和他妈妈讲话,他会看着我笑,我很高兴,我哭了,眼泪却没有从那时的我眼眶中流出来。我知道他看到了,那个十年后的他。
一年过的太快了,他考上了大学,我只送他到车站,他自己去的,他长大了,不再是三岁的小孩。他大一还没结束,我和前妻就办理了离婚,她早就厌烦我了,我对不起她。儿子没说什么,他早就感受到了,他选择了他妈妈。
我同往常一样工作,不忙的时候会出去打会儿牌,下班了和战友们一起喝酒,喝醉了就回家,从前也是如此。我一年只见得了儿子几面,寒暑假一起吃饭,过完年一起去上坟,我偶尔问问他近况,他敷衍了事。我按时给他生活费,他那时的银行卡号我现在都还记得。
第三年里有一次我去他学校所在城市出差,我第一次离儿子的生活这么近,我叫他出来吃饭,我在滨江路边走,想象我和儿子在同一条路上走,我见到他了,喝了酒,我喝醉了,他也是,同事把我带回去的,我第一次和儿子喝酒,我很高兴。
也是这一年,他跟他妈妈说了,他交了个男朋友,他妈妈哭了,我不知道,我后来才知道的。他们吵了一架,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过年时我们一起吃饭,那时我还不知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能告诉那时的自己,吃饭的时候我看着儿子,我有好多话想和他讲,但这副身体讲不出来。吃完饭他回去了,我们要暑假才能再见面,暑假的时候我知道了,我什么都没有讲,我不知道讲什么,吃完饭他就走了,一直到下一次寒假,我忍不住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还不错。听说你交了个男朋友,还在一起吗?是的,还不错。你妈怎么说?她不高兴,但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清楚。好吧,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嗯,想清楚了。说完他就离开了,我很久没见到他。
那时的我其实很紧张,我从来没有和儿子这么坐下来谈过,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从小到大,我和战友喝酒的次数比陪他吃饭的次数多太多,我和前妻结婚的时候才二十来岁,刚到法定结婚年龄,自己都还不懂事,第二年他就出生了,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他,都交给他妈妈在管。那次之后,我们见面次数更少了,他不太愿意回来,毕业之后他和男朋友留在那边工作,后来他们去了挪威,在时震前不久,他们在那边结婚了,我是后来知道的,他妈妈也是。
我问前妻,她告诉我儿子结婚之后才跟她讲的,他说他知道我们不会同意,所以就先结了,免得吵架。他怎么知道我会不同意?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啊,在他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形象吗?我很难受,不是因为他背着我结婚了,而是在他心里一直认为我会反对他们。
我希望他幸福,不管他和谁在一起,只要他爱那个人,那个人也爱他,我就会祝福他们,这是他的人生,他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我当然希望他可以去爱一个女人,结婚生子,可他不应该为我们的希望而活着,我好想告诉他,我只希望他幸福,只希望他快乐。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一直在等着这十年结束恢复自由之后可以去挪威找他,去告诉他,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是我儿子。同性恋不犯法的,他是自由的,我知道有些迟了,我知道当初我的避而不谈其实也是在伤害他,我只是个普通的父亲,甚至还很不称职,我没有想到那么多,又或者当时的我逃避了,就像这么多年逃避做父亲的责任一样。我爱他,却从来不承担责任。
我和他妈妈都有同样的担心,一是担心他们要怎么面对世俗的眼光,二是担心他们老了以后怎么照顾自己。我们也同样思考过,我们要怎样去面对世俗的眼光,当朋友问起,当亲戚提起,我也想为他讲点什么,但我讲不出来,他也讲不出来,理他们干甚,我儿子不在乎,他觉得幸福就好,我对所有人讲。
这十年快到了,不清楚我到时候是否还和现在一样渴望去见到儿子和他讲那些话,我渴望见到他,但我讲不出来,我从来都没有讲出来什么,他幸福就好,我希望。
(五)
我变成了一个初中生,一切都要从头来过,我本来已经毕业了,找了份工作,收入还不错,谈了个女朋友,竟然又回到了中学时期,好吧,真他妈的神奇。
我回到初三,我真厌恶自己,一脸的痘痘,没有朋友,放假就出去上网,我第一个朋友是高中认识的,你相信吗?我还得等一年。我很孤独,年轻人都很孤独,那时候我还在考虑读一中还是二中,一中可以直升,二中我成绩还差一些,但我喜欢的女生通过艺术特长生去了二中。我看着这个女生,我忘了为什么会喜欢她,我现在当然不喜欢她了,我很困惑,那时候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可能是因为她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漂亮的,没有其他原因。
我没有朋友,有几个一起抽烟打架的,但他们不是我朋友,他们也不认为我是。外婆担心我学坏,其实我从来不和他们玩,我只是找个地方上网打游戏,都是一个人。高一开学,我直升一中,节约了择校费,我会遇到几个朋友,和其他喜欢的女生们。
我的第一个朋友,是在分班的时候认识的,他和我另一个初中同学都是体育特长生,校队的,我们分到一个班,初中同学把我们拉到角落一起抽烟,聊了几句,还不错,我们成了朋友。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是的,曾经是,后来不是了。我看着他,有些厌恶,但他是我第一个朋友。他看着我,我们后面两年都没见面了,我们做了七年的朋友,后来不是了。
这段回忆对我们来说都是折磨,特别是还要延续七年,十六岁的我不这么想,我终于有朋友了,友谊万岁。高中时期我们关系最好,后来我们读大学也保持联系,他没有读,他成绩太差。我们的关系破裂是在于后面几年他常找我借钱,我也愿意借给他,从我实习到第一份工作,我都愿意借给他,但是毕业之后我换了份工作,不太理想,没钱交房租,我找他,让他先还我点钱交房租,他消失了,人间蒸发。友谊结束了,我如此的厌恶一个人,他辜负了我对他的信任。
他看着我笑,我也笑,这时候我们是十七八岁,是最好的朋友,但我发自内心的厌恶他,他总是虚张声势,表面上是一群人的老大,实际上不敢打架,都是找人帮忙,拿根钢管手都在抖,我把一切他懦弱的场景都想起来,加在一起讨厌他。
友谊天长地久,我们都曾这么以为,他带我认识了更多的朋友,我和其他人后来一直都有联系,他把所有人都抛弃了,我们成了他的前任,他有了其他的朋友,我不在乎,也没想过再找他还钱,只希望他不要再出现,从此无任何瓜葛。
可能他后面也开始讨厌我了,一开始我像亲弟弟一样,被他照顾,后来我翅膀硬了,又或者我觉得他讲的话没有道理,我便不听他的话,我有自己的想法,甚至去批评他,想要纠正他的问题。他比我更早的厌恶对方。
我后来也没有再认识什么朋友,只有同学和同事,站在他的角度,我也是坏人,我竟然不认同他,觉得他是错的。我们都在成长,我追上他了,他在原地踏步,在虚张声势,我以前心中的大哥居然是这个模样,我无意中有些鄙夷,被他感受到了,他感觉受到了冒犯,他已经开始疏远我。
我没有发觉,原来我们积怨已久,做大哥的还想当大哥,做小弟的已经觉得可以平起平坐了,对旧关系的打破在我看来是一种纠正,我想要更加平等,在他看来是一种伤害,他开始恨我。
终于,我交不起房租,他感到窃喜,觉得我遭了报应,友谊从来就不可能一万岁,结束了,我们成了陌生人。我看着他,十六七岁的我看着十六七岁的他,我们是朋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六)
我再次见到他,听人说他三年前跳楼自杀了,他看着我,用他二十岁的眼睛看着我,照理说他只有二十七岁,而我已经三十岁了,但现在我们又都是二十岁,我想问他,为什么会用极端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我说不出话,我只知道他会死两次,也许是三次,他在我心里死过一次。
他看着我,想要和我说话,是二十岁的他想和我说话,不是后来的他,就连二十二岁时的他也不会想和我说话,我其实不太想见到他,如果可以的话。我倒说不上恨,只是不想再发生一段明知会结束的关系,他看着我,用二十岁的眼睛,我爱过他,他走过来,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了,他记错了,把孙记成了张,他总是这么不当回事,我现在已经不爱他,而二十岁的我,即将爱上他。
我想淡定一些,看着这个已经死了三年的男人,他晚上会联系我,然后会叫错我的名字,我会爱他一段时间,比他爱我的时间长一点,不过等两年我也会和其他人结婚,时震前我的儿子已经五岁了,我有我的生活,我还恨他吗?如果不是因为他死了,可能我都不会想起这个人。时间就是这样,你不可能记一个人一辈子,我等了他一段时间,等不到了,放弃了,我也有我的生活要过。我更希望快点到五年后,我想早点看到我儿子,我很想他。
最初那段时间我常见到他,二十岁的我笑得很开心,我也替她开心,毕竟这也是我青春的一部分,我看着他,总是觉得很陌生,我对他自杀的原因比什么时候变的心更感兴趣,人就是这样,过了这么久,我不在意他了。
过了一年多,我们分开了,真好,离见到我儿子只剩三年多了,二十二岁的我在哭,我想递纸巾给她,我做不到,她哭得很厉害,我想安慰她,他活不了几年了,别哭了,他离开你就离死不远了。有开始,就会有尽头,只是长短,你要接受。
人不是某种存在,而是因为不存在而存在,记忆也是如此,所有情绪都伴随一个人的离开消失了,此刻起因为这个人而产生的喜怒哀乐才开始深刻。我再次失去了这个人,永远的失去了。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会遇见另一个人,组建一个家庭,生下我儿子,我继续我的时间,我不会再见到他了。